第三十一章“崔枕安,你殺了我。”
夜風自背後推著薑芙入了長殿,那縷頭發被她彆在腰間係帶正中,平穩心緒,提裙邁入殿中。
宣黃的紙質翻動之音傳來,燭台前,軒窗側,崔枕安半仰在藤椅內看書,一身白衫輕盈垂墜,悠閒似仙。
此人一入眼,便同那牢中慘兮兮的鐘元形了鮮明對比,薑芙暗鳴不平,卻無可奈何。
聽到她步子踏在磚石之上的聲響,崔枕安將書冊從自己臉前移開,僅露了半張臉瞧她,眼睛紅紅的,似又哭過。
“你該吃些東西了。”
她走的急,就為了去看鐘元一眼。眼見著人站在那裡都有些打晃。
“我知道刺殺太子是死罪,可鐘元不一樣,”自暗牢中出來見他,就是為了再幫鐘元博一回,“他救過我的命。”
倆人完全不在一條線上。
尾音落,她有些後悔,救命這種事或在崔枕安眼中不值一提,本不應該也算在內,“鐘元醫術高明,醫人手段非常人可攀比,放在哪都是濟世聖手,這樣的人若是殺了就太可惜了。”
“我知道太子殿下一向惜才,求您放鐘元一條生路,薑芙願意代他去死,”
她怨恨崔枕安,倘若他肯放了鐘元,自是樂意既往皆不作數。這也是為什麼薑芙直到現在都沒同他細擺之前的事,仍能逼著自己心平氣和,隻是不願得罪他,唯恐給鐘元帶來更大的災難。
“我知道刺殺太子是死罪,可鐘元不一樣.......”崔枕安重複著先前薑芙所言,品出了些歧意,“鐘元醫術高明,所以連刺殺當朝太子這件事也可赦免?你還要代他去死,就是想換他一條生路?”
這般毫不遮掩的偏意,讓他無措發笑。
“如果你非想要一條人命的話。”薑芙上前一步,“我這條命本來就是鐘元救的,我自知人微言輕,我的性命或更不值一提,但我仍願一試。”
眼前的人與兩年前不曾變過,一樣纖細白皙,花顏如舊,說起話來柔聲柔氣,唯獨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再看他時不存愛慕,反是一勇朝前的堅毅。
強大又弱小。
手裡書冊被崔枕安胡亂丟到一旁,他將視線自薑芙臉上彆過不再講話,殿內再無旁人,他一在不言,殿內的時間便都如同靜止了一般。憋了半晌,崔枕安終再次抬眼,隨而自藤椅中站起身來,他走到薑芙麵前的那一刻,比他整整矮了一頭的女子下意識的朝後退了半步,那種發自內心的抗拒感讓人訥住。
曾朝夕相伴的人如今以這種方式重聚,崔枕安心裡講不出的焦灼,不想逼迫,他也隻能轉言道:“你先用膳。”
薑芙嘴唇微張,欲言又止,猜不透這人心思,可鐘元的命此刻正握在他手上,她也隻能先將人穩下再說,說不定下一刻便有轉機了呢。
“不吃也可以,”崔枕安身子朝薑芙身前微探,單手扯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明晃晃的鎖骨還有身前一條肌膚,“那你幫我換藥。”
這貿然一舉將薑芙嚇了一跳,兔子一般朝後退去。嫁給崔枕安當年他身受重傷,躺在床上連翻身都難,兩個人空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最為越線的也不過是相抱而眠,後分開,加之薑芙心態的變化,崔枕安再如此自是能將薑芙嚇得花容失色。
從前的嬌羞變成了如今的惶恐,帶著壓不下的嫌棄,原本隻是想逗她一下的人臉上也跟著黯然下來。
手自衣襟處放下,崔枕安重新挺直身子,“看來還是得用膳。”
話畢,他朝殿外喚來女婢。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飯香入殿。
薑芙是凡人非仙,亦吃五穀,餓了這麼些頓,乍一聞飯香,肚子也跟著不爭氣的咕嚕起來。
餓得久了不應急著進食油膩之物,所以崔枕安命人安排了一些清淡的吃食,規整擺在長桌之上。
與替他傷處換藥相比,薑芙自是更樂意選擇吃飯,左右都這樣了便不再扭捏,步子朝前去。
來到長桌旁,崔枕安單手將椅子拉開,回身下意識的想要拉她的手,薑芙自當沒見,扯了稍遠些的椅子坐下。
殿中還有伺候用膳的女婢在,他貿然抓空一時臉上掛不住,便揮手讓殿內人先退下,待人走儘後,崔枕安才又挑了她身旁位置坐下。
兩個人挨得相近,薑芙手肘不小心蹭在他的衣袖上,身子忙又朝一側傾斜。
雖六頓未用已餓極,但薑芙自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端持禮重,一舉一動皆不失禮數,一粥一飯用之輕慢有度。
目掃長桌,崔枕安探手拎了一隻玉碗放在麵前,隨而一手攏了寢衣寬袖,另一隻手持羹匙緩且穩的將瓷盅裡的湯羹填滿麵前玉碗,最後送到薑芙手邊,可薑芙看也沒看。
雖古人有訓:食不言寢不語,可崔枕安迫切想要知道過去關於薑芙的一切,於是開口道:“可以同我講講以前的事嗎?你夾在醫書裡的那些葉子,我都看了。”
先前他提過那葉子一回,薑芙滿腦子想的都是要見鐘元,無心在此事上流連,如今他又提,刹時讓人覺著羞恥無比。關於自己曾喜歡崔枕安這件事早被薑芙視為恥辱。
一口素溫圓子送入口中,細嚼幾下吞入喉中,薑芙才啟齒又道:“既都說是以前的事了,還有什麼可說的,那些葉子隻是我年少不知事時隨便拿來玩的,太子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過也才過了兩年而已,薑芙已然做出要去過去劃清界線的模樣,她再不是過去傻傻的隻知道愛崔枕安那個小女孩了。
之所以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同他並肩坐在一起,隻是為了鐘元,若非鐘元,她多看崔枕安一點都不願。
聽得出來,薑芙急於將自己與過去剝離,這樣就說明她與崔枕安已經成了過去,崔枕安如何不知。
“那個鐘元現在在你眼中很重要是嗎?”
這種事兒沒有隱瞞的必要,薑芙點頭,“很重要,若是太子殿下對於鐘元當初救我一事好奇,我可以全部講出來。”
飯隻用了七分飽,薑芙將
自己與鐘元的事細細講來,從一人小時如何在那場要命的時疫中相識,到歲月漸深如何暗中相互扶持,再到她被發落獄中等死,鐘元又是怎麼冒險將她救出換她重生,使她在那小宅中平安度日......
與鐘元有關的一切她都吐得詳細,關於鐘元的能耐全不敢落,除了那隻無意在他書房發現的耳墜,還有那張惟妙惟肖的畫像。
將自己在牢獄中所受苦楚一筆帶過,單單隻講鐘元醫術如何高明使人驚豔,隻想讓崔枕安意識到,若真殺了這樣的人必會成為一件憾事。
她講的每一件事崔枕安都在細細品讀,也漸然明朗為何她會為了鐘元同自己拚命。
不得不承認,在他毫不留戀歸往北境起,一直是鐘元扶著薑芙朝前走。
自把這些全數吐出,薑芙一直盯著崔枕安臉上的情緒變化,試圖從他那張平靜如水的臉上窺出一絲旁意,然,他從來都不把心底的喜怒掛在臉上,似雲無形,難以揣透。
燈豆之光躍在他一雙深淵似的瞳孔裡,星點火光鋪開一層圈,良久才又聚焦到薑芙臉上。
他就這樣怔怔望著薑芙的眼,明明對自己當初的莽撞失查難以釋懷,明明也想同他說些心事,可一見到她那一雙眼,便什麼都講不出了。
怯。
自椅上站起,長步重回內殿,一如先前坐回藤椅當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薑芙揣摩不透,急眨兩下眼皮匆忙跟上,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崔枕安的視線突然落到薑芙手上,伸手將其攥住,薑芙想要將手自他掌中抽離出來,卻被這廝越攥越緊,“你恨我是應當。”
“當初的事是我對不住你,你隻同我講,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一抹欣喜才掛到臉上,薑芙淡朱色的唇才啟,隻聽他又加了一句:“除了那個鐘元。”
“我與他的事並非你所想的那樣簡單。”
話外音不言而喻,才掛在臉上的欣喜迅速黯然,連肩也隨之一同沉下。
“我可以不恨你,隻要你不殺鐘元。”她一字一句鄭重道。
一張口便唯有鐘元,崔枕安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撫過,雖相淡不歡,好歹她將飯吃了,好歹現在見她情緒算穩定。旁的崔枕安暫時不想給她答複,隻道:“你該回殿休息才是。”
“你不會殺他的對嗎?”
再無人答,被握著的那隻手也慢慢被人放開。
漫手皆是崔枕安掌心的餘溫,薑芙將手背在身後,暗自捏緊了拳。
“先回去。”他仍舊不肯給薑芙一個肯定的回答,似是而非。
不敢逼得太緊,生怕狗急咬人,見無定言也隻能暫且離此,薑芙扭身便走,尚未走出兩步又折返,朝崔枕安探出手來。
“把那群青色的發簪還我!”
崔枕安隻望著她也不答話亦不動。
“那是我的東西,”薑芙一頓,手又朝前探了一寸,“我不會拿那個尋短見的,也不會拿那個再刺你。”
命是
鐘元救的,薑芙自是珍惜。
心口明顯起伏一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崔枕安終伸出手去拉藤椅一側的梨花木窄長屜,探出手自裡麵取出那支玉蘭發簪,尖朝自己玉蘭朝她遞了過去。
交接未完,便聽殿外方柳求見。
“進來。”崔枕安應了一聲,方柳這才入了殿門中,手中還拎了件布包。
一入內殿,正見薑芙一手高抬抓頭頂發髻,另一隻手正往發髻中插簪子,目珠微移,再瞧那坐在藤椅上的太子殿下,月白色微透的寢衣前襟鬆散略顯淩亂......
方柳再一次想到了歪處,暗罵自己進來的著實不是時候,明知薑芙在此就該稍緩一些。
轉念一想,自家太子倒也快,應當也影響不到什麼......
薑芙不願意多留,在方柳入門後貼了個邊便離開了長殿,崔枕安的目光始終隨在她身上,直到人影消失。
“怎麼了。”他斂回目光後才問方柳。
方柳窺著崔枕安的神色,倒也瞧不出喜怒,且小心翼翼道:“先前派到京郊宅院裡的人已經回來了,在那宅院裡搜了些東西出來。”
邊說著,邊將手裡的布包打開,裡麵躺著幾本醫術的手抄本,最上麵一冊方柳特意取出奉到崔枕安麵前,“屬下命禦藥房的醫官使細細辨認了一些,其他到沒旁的,不過是手抄方子一類,隻有這本有些特彆,是針法,且與尋常醫書中所記針法不同,後麵還記著一些古怪方子,多記錄毒花毒草,讀起來倒是詭異。”
“還有這個,這是屬下在禦藥房尋到的鐘元開方子的記錄,通過這上麵的字跡來看,這些手抄本應是出自他手。”
東西拿在崔枕安手中細細翻看,果真手抄本上麵的字跡與藥方上的筆跡一樣,筆峰似清溪順流,卻清楚整潔。
“這樣的人天下何處不能謀生,何故非要入宮為宦?”一頁頁翻過去,崔枕安心頭疑惑又起,他能做出一顆致人假死的黑丸將薑芙救出牢獄,這般能耐世間又有幾人,隻怕整個禦藥房都尋不到可以與之比肩之人。
顯然,他這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是在入宮後學的。
“方柳,”崔枕安眉頭緊緊皺起,手指一下一下點在手抄本上,“他這手法,倒是讓我隱隱約約記起個人。”
“難道太子說的是北境大官醫許定年?”方柳年長崔枕安五歲,從前在北境也曾聽聞過許定年的大名。
這答案正中崔枕安心口上,他將醫冊合上捏在手裡,隨而站起身來,“許家當初可留了後人?”
“當初許家犯上,幾乎滿門抄斬,不滿十四的男丁被充軍流放,許定年之子也在其中。”
越往下說方柳的眼珠子睜得越大,鐘元的真實身份呼之欲出。
“怪不得。”恍然沉歎一聲,崔枕安踱步到窗前,垂眸望著手裡的醫冊,若鐘元與許定年之子當真是一個人,那麼一切便都說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