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天幕裡的人說秦之後的漢農稅十五稅一時, 劉季正剔著牙縫裡的一點肉沫,蹲在房簷底下望天。
十五稅一?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有這麼作對比,漢朝的開國君主, 那個叫劉邦的, 要是真下了這命令, 百姓估計都高興死了,死心塌地要跟著他才是了。
這接在秦後頭搞個十五稅一,那可真是太會收買人心了。
是的,就算他身為秦朝的子民, 之前跟著秦的君臣一次不落地看了那麼多的天幕,甚至在李曉詩都念到過後世人給她的科普“蕭何是西漢開國皇帝的功臣”地情況下,劉季也依舊不覺得那個西漢的開國皇帝會是他。
這並不是因為他遲鈍或是不聰明, 相反, 他是個頂頂聰明的人, 之所以會這樣認為,也隻是因為他們之間天差地彆,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一個隻是個小小的秦吏而已。
蕭何倒是猜得到自己就是那個“西漢皇帝”的功臣,然後再一推, 也就能認出那個劉邦多半就是劉季、不過他一直沒提醒他就是了。
蕭何這會兒也在看, 聽著李曉詩一條一條地分析,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列出, 他心中微微一歎。
這麼下來,秦怕是不會再像原先的“曆史”那樣, 輕易地就消散了。
端看那個天子,以及朝堂上下,能把這些話聽進去多少就是了。
劉徹聽著天幕裡拿西漢舉例子的事, 心裡卻沒多少高興。
漢的田稅確實不高,但是吧……唉,在之後說到彆的稅的時候,這倒黴孩子不會再把他們拉出來做反麵例子吧??
李曉詩說完了沉重的賦稅和徭役,過渡到了嚴苛的刑罰上。
“大家也都知道,自從商鞅變法起,秦國就是以法家的思想治國的。但秦朝和秦國時候一樣又不一樣,他們的法律雖然都很嚴,但秦朝的還要更嚴一些。”
“秦朝的法自成一套體係,其中包含有死刑、肉刑等等一係列的懲罰。其中刑罰極其殘酷,肉刑殘害人的肢體,有刺字斷足割鼻等等,死刑又分車裂、腰斬、剖腹、絞死、棄市、砍頭、淹死,活埋等等數十種。在判刑上,秦朝采用的是連坐製,而且是一人犯法、不止後世封建王朝常有的什麼九族親屬,就連鄰居都要一起被牽連的連坐製。”
李曉詩每說一句,就有許多後世的觀眾忍不住打個哆嗦,胳膊上爬起一層雞皮疙瘩,寒毛直豎。
特彆是當她說出“連鄰居都要被連坐”後,無數老百姓們都沉默了。
這……
誰能保證自己的鄰居不會犯錯?
雖然都說鄰居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可有些時候,也並不是說身為鄰居就能互相熟悉的,還有些不但不熟悉,甚至有仇,這樣的情況下還要被牽連,那真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飛來橫禍了。
這也太可怕了。
活在秦朝,怕是要一直一直都在膽戰心驚。
李曉詩:“而且秦朝的律法,對於‘罪惡’的懲罰也是極為苛刻的。據記載,秦簡記載,‘五人共同盜竊,贓物在一錢以上,斷去左足,並在臉上刺刻塗墨,判為刑徒’。也就是說在秦朝,偷盜達到一錢以上的,就要在臉上刺字,剁腳——但是在後世,彆說偷盜一錢了,偷盜更多也安然無恙的大有人在。當然了,這種對比並不是在鼓勵‘犯錯無罪’,隻是,秦的律法條款太多,涉及方麵很全,管得多而細、可刑罰又太嚴格,讓許多人整日都活在擔驚受怕中。”
像現代社會中,偷盜罪,小額的就是短暫的刑拘,大額的基本也都是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就是關牢裡,給他們教訓,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改過自新而已。
但如果說因為五個人組團偷了一點錢財,比如合夥摸了個路人的手機,就要把他們砍腳還在臉上刺字,就算我們的社會已經相對和諧,那同樣也是會引起不滿的。
“法律,是要依法治國、依法行事,但在製定法律的時候,也要客觀合理地去定法。如果犯罪人是有意識地去主動犯罪的話,那麼給予懲罰、哪怕是嚴刑峻法,也是應當的。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沒有人能夠說自己一定不會出意外,萬一百姓們在無意中被動犯罪了,比如因為天氣等外力原因導致了遲到——也要麵對這樣的懲罰嗎?這就不是在合理保證民眾的利益、而是在加害他們了。”
法律,永遠是要為了保證人民群眾的利益而建立的,不能成為恐嚇百姓的工具,這才是最底層的邏輯。
而秦,自商鞅變法起,都是在用法家的思想和手段鞏固統治。但這樣設立的法律條例,也都是一貫的嚴刑峻法,因為他們的出發點和最終目的都是以此來維護統治,驚嚇得百姓對統治者心生敬畏,保護他們隻是順帶的,並不是主要原因。
“在秦朝那樣的高壓環境下,百姓們本來就被沉重不堪的賦稅和徭役逼得快要無法生存,又有這樣嚴苛的刑罰,他們真的快要走投無路了。這是遲早要發生矛盾和衝突的。”
秦始皇在的時候,儘管政法、徭役問題已經初顯端倪,但出於懼怕和秦上下仍被他的雷霆手段壓製,並沒有出太大亂子。但這一切的隱患卻早已經埋了下來。
秦始皇在的時候,尚且可控,但如果,他死了呢?
國家該有的、必須的工程已經建立完成,接下來就是一個可以稍微放緩步調的時代。可如果,這位手段雷厲威壓甚重的開國皇帝的繼承人不僅不知道安民撫民、用懷柔政策將民眾對上一任陛下的埋怨化解,反而更加離譜呢?
李曉詩又抿了抿嘴,嘴唇快要繃成了一條直線,她停頓了一下,再次開口說道:“這種矛盾,在秦始皇去世、秦二世繼位後,就變得更加突出。”
“秦二世胡亥,他的手段比起他的父親來……殘暴、而且無道。在埋葬秦始皇的時候,他把大量的宮女殉葬、又將修建陵墓的工匠都一起悶死在了陵墓中。除此之外,為了鞏固帝位,他肆意地屠殺文武大臣,並且將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儘數用凶殘的手段殺死。在史書中曾記載,趙高為秦二世進言,說要把秦始皇的舊臣們都殺掉、疏遠自己的骨肉,朝堂上下都換上秦二世自己的親信,這樣才能穩固位置。”
“胡亥全部聽信了,采納了。”
“因為胡亥得位不正,他是在趙高和李斯的幫助下登上皇位的,為此還更改了秦始皇留下的詔書,賜死了扶蘇和蒙恬。所以,他為了穩固自己的位置,做了很多的事。比如聽信趙高的話,織羅罪名,給骨肉們按上。他殺了蒙毅,又在鹹陽市集上把十二個公子都當眾殺死,也就是剛剛提到的刑罰中的‘棄市’,然後把十個公主都磔死,‘磔’也是剛剛提到的刑罰的一種,就是把人剁碎成塊。”
“明明都是最親近的人,都是自己的家人,秦二世卻用這樣殘忍的手段殺死了全部的親人。他沒有秦始皇那種頂著壓力撐起朝堂的能力,又在不遺餘力地模仿、甚至用超越他父親的程度在肆意暴/虐。他在位期間門,不止對親人狠,對百姓更狠。窮奢極欲,肆意揮霍,殘暴無道,讓百姓們一度陷入無法生存的境地。”
“說句題外話的話,可以說後世朝代很多對秦的怨言,都要歸功於他、這位秦二世的作為。並且,這位暴\虐不仁的二世,因為父親的功績太為人廣知,也成功地在曆史中隱去了自己許多存在感,讓他的父親一起背了這黑鍋。奮六世之餘烈,背七世之黑鍋……什麼的。”
“所以,理所當然的,百姓們再也無法忍受他了。”
李曉詩又說了什麼,那些公子公主們都聽不進去了。
他們原本圍坐在扶蘇周圍,眼下卻都一個個微微張著嘴,神色呆滯,滿是不可置信。
她、李曉詩,剛剛……說什麼?
陰嫚公主臉色發白,她本就是極為受寵的公主,此刻也顧不得大兄的威嚴了,幾乎是連跌帶撞地抓住扶蘇的袖子,輕聲問道:“……秦二世、胡亥,他……他把我們?”
扶蘇心中歎氣,看著一圈的弟弟妹妹們,麵上也露出一抹不忍。
他不是第一次得知自己被“賜死”,但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些弟弟妹妹們的結果。
說到底,都是他的骨肉至親,雖然在天幕出現之前、因為身份差異,他們平日裡相互之間門未見有多少來往,但在此刻,他也是真真切切有種心底隱痛的感覺。
大家都是親人,胡亥為了皇位,設計賜死他、尚且算是在人之常情中,畢竟牽扯到權利和皇位,如果不除了他這個長兄,那麼他的位置就無法坐得安穩。
可是這些兄弟姐們們又礙了他什麼事呢?他都已經是皇帝了。
一乾公子公主們逐漸回神,卻都一個個咬牙切齒,目露凶狠。
胡亥,很好。
父親之前就下令將他囚禁,卻沒有像對待趙高那樣給出什麼處理的懲罰,但經過這麼一節課,想必他的處置也快要到了。
雖然說知道了胡亥未來做的事,他們的父親也未必會因為“還沒有發生的事”就下令奪了胡亥的性命,那不如,就讓他們這些親人們,到時候去幫這位骨肉添把柴火,雖然比不上他對他們的“關愛”,卻也能夠保證不讓他過得太輕鬆。
李斯這幾日已經有些輕鬆的心又一次吊了起來。
——在李斯的趙高的幫助下登上了皇位。
他果然是出了力的,這證明李斯完全猜對了。但是,他究竟做了多少呢?
得了嬴政不會處理他的肯定態度後,李斯對自己“未來”在胡亥事件中的角色更加好奇了起來。
他想知道,“未來的”自己做出的事,到底有沒有讓他在還沒有做出那些事之前,有被原諒的可能。
也要得虧李曉詩沒去搜秦始皇死的時候的事,隻知道是在外出途中死了,然後他們矯詔,賜死扶蘇。不然如果李曉詩來說了“鮑魚加身”,李斯這會兒怕不是要連夜去求見嬴政,長跪他幾天幾夜的,用來替未來的自己贖罪。
嬴政則是臉色難看了許久。
或許是因為獨處的緣故,在聽到他被反複提及、反複地蓋以“殘暴”之名時,他都沒有露出什麼失態的表情,隻是在思考著什麼。
但在聽到胡亥繼位後的一係列舉措後,他就是涵養再好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更何況他原本就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
奮六世之餘烈背七世之黑鍋就不提了,但——
殺手足、戮大臣。
窮奢極欲、揮霍無道。
胡亥把手足全部殺了,是因為泱泱大秦,養不起這麼幾口人嗎?退一步,他的子女們難道自己養不起自己?
而退一萬步,就算胡亥認為自己是一匹獨狼、是要隻身行走在帝王這條大道上的、真的不需要任何血肉相連的牽絆的皇帝,正如他擔心的那樣,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會覬覦他的位置,那麼對於一個殺伐過重的君主來說,也能勉強算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
可他把大臣們都殺了,又是為什麼?
是想讓趙高一個人幫他管理朝政、管理這大秦上下不成?
換上他的心腹,他哪裡來的有才乾能治國的心腹?
能夠征募來的、現有的能夠管理國家的有才者,不都已經在朝堂了嗎?
而胡亥卻把他們都殺了。
嬴政眼眸眯起,視線放在小天幕上,心中隻覺得匪夷所思。
他之所以用趙高,完全是因為底子乾淨,好拿捏,又能拿捏得住,趙高在他手裡翻不出什麼花來。
真論起才乾,趙高之才,在朝堂上甚至要弱於許多人,更是遠遠不如李斯。
可胡亥呢?
殺了隨他一起建國安邦的能才舊臣,把肯幫他篡位的李斯也給夷三族,卻對趙高處處聽從。
……嗬。
野心太大不是錯,錯的是沒有與野心匹敵的能力——腦子空空、卻還認不清自己是個廢物的事實。
如果胡亥真的有資質成為一個帝皇,真的有那個能力把閃光點展現在他的麵前,那麼他也自然不會為了扶蘇整日梗著脖子固執己見而感到頭疼,甚至還會在另一個兒子展現出帝王資質後重心偏移——但胡亥沒有。
他所展現出來的,隻不過是投機取巧的賣乖湊趣而已。鑽空子使些不入流的小手段、最大的目標也不過就是在他這父親麵前給扶蘇找點醜,完全不像個想做皇帝的人,隻像個想爭奪皇帝寵愛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