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苦修士們一起上路的時候, 譚真有一件事想不通。
這個世界的人們對自己的聖母刻板印象到底是怎麼來的……從哪裡開始出錯的呢?
走在前麵的砂岩抱在肩上的小路易正在回頭看他,兩隻短胳膊伸直了想要碰到他,但有些辨不清具體的方位, 因為垂下來的幾綹金發在顛簸中擋住了眼睛,對孩子而言過於漫長的旅途中他的頭發已經長長了,但砂岩騎士還沒細致到會留意修剪小遺產的發型。
他從手劄堆中翻出一條足夠結實的細繩, 走上前去撥開路易的碎發露出底下圓溜溜的藍眼睛,用繩子將發尾係成一束。這下孩子終於能看清四周了,咯咯笑著用臉頰去蹭譚真的掌心。聽到動靜的砂岩也回頭看著這一幕,露出的笑容溫柔得令譚真感到一陣毛骨悚然,默默逃到了隊伍末尾。
毛球也在這裡,他還是對陌生人保持高度警惕, 隻能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麵。他一直頻頻望著路兩旁的低崖,在譚真接近時從布料團裡伸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怎麼了?”
毛球轉過頭部示意他看那邊。
苦修遊行隊伍即將到達的城市——馬雷諾堡的絞刑架擺放在郊外的山坳, 上麵掛了幾個有搶劫盜竊之類罪名的人。他們的罪行都被寫在罩住頭部的麵口袋上,隻留看不出男女老少的下肢隨風搖擺。
按理來說行刑已結束, 劊子手們早就離去, 但絞刑架邊仍然圍著許多馬雷諾堡的居民們。這些人個個麵黃肌瘦, 餓得和骷髏架子差不多, 他們撐著乾枯的手腳爬上絞刑架,觸摸和搜找那些新死的屍體, 從其身上翻檢可能剩下的有價值的東西, 接著彼此爭搶著扯下屍體的一條手臂或一條腿……等等,這是要乾什麼?
砂岩連忙捂住了路易的眼睛,苦修士們也神色凝重。毛球以為那是正常的捕食活動,躍躍欲試地想要參與進去,被譚真毫不留情地攔住。
人群中隻有苦修者的救父沒有片刻偏移視線。他是要替眾人受苦難的, 所以麵對再殘忍的煉獄也決不能閉目塞聽,他默默念誦起經文,為饑餓的人們,也為死不得安寧的人們。
遠處的混亂散去後,他回頭對跟隨自己的信眾說:“我們在馬雷諾堡必須要舉行儀式。”
眾人全票點頭讚成。
馬雷諾堡已看不出昔日的高牆堅壁,駐守入城門的守衛不見了,城中一片餓殍遍地的景象。瘟疫與饑荒是對最好的搭檔,無論如何堅實的堡壘也抵抗不了它們的聯手進攻,敢於逆流而上的隻剩下苦修士們。
懺悔儀式在馬雷諾堡最負盛名的教堂前進行,苦修士排成橫豎相對的四列隊伍環繞前進,一邊唱誦聖歌一邊用苦行鞭鞭笞自己的脊背,走動間從天空俯瞰便形成一個十字架的形狀。救父本人手持銅鞭站在十字的最頂端,響亮地抽打每一個經過自己麵前的教眾,他的誦經聲最為莊嚴洪亮。
不多時馬雷諾堡的民眾紛紛聚集在附近圍觀這場血與火的酷刑,他們麵容憔悴,卻仍然被懺悔儀式激烈的氣氛所感染,隊列周圍照明的蠟燭有不少都是他們從自家拿出來擺放在地上的。這群可敬的殉道者當真在為眾人背罪呢!最令他們敬畏的是,無論鞭笞經過了多久,那些血染紅了脊背的苦修士仍然神采奕奕,不見絲毫懈怠,這難道不證實了主正在注視著他們嗎!
唯有苦修士本人得知其中的奧秘。這些天他們與譚真同行,不難發現這個年輕醫生給予的救助非比尋常,不是藥物或者熏香能夠解釋的,僅僅站在他身邊原本致命的傷勢便會漸漸緩解。對此救父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他一定是天生屬靈的,與凡人有所不同,生來便受主的庇佑。
有時鞭笞受傷太重的苦修士會去找他,什麼多餘的事也不做,隻是沉默不語地跪坐在黑發的年輕人麵前,也許還會虔誠地握著他的一隻手,模樣簡直像在對著神像祈禱。砂岩看見這一幕往往會心中一跳——主的信徒對著一名根本不信神的煉金術士祈禱?這實在是太接近褻瀆之舉了。但最終他也隻會不加乾涉地安靜離開,黑發的同伴正在給予他們身體上的治愈和精神上的慰藉,他有什麼理由去阻止呢?
整場懺悔儀式進行到第三次大拜,像是有什麼無形之力牽引著,所有列隊前進的苦修士齊刷刷同時倒地,麵朝泥土伏跪著哭嚎。那懺悔和懇求發自每個人內心最誠摯的深處,甚至引得圍觀的市民都不禁掩麵啜泣。
這場儀式的反響出乎意料地好,馬雷諾堡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驚天動地的集會了,許多人疲於生計,發現自己早已背離了主的道義,如今眼見到殉道者的善行,不乏心懷愧疚地從搶劫甚至同類相食的罪惡中醒過神來的人。更有人請求要加入鞭撻派的隊伍同他們一起走完到聖城餘下的這一段路。
這樣的高亢呼聲引出了教堂的主持神父,之前他和其餘教士們一直保持著明智的沉默,就算鞭撻派就在自己家門口點火舉行儀式也沒有絲毫怨言,但他們還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本就孱弱的人們——有些還是身體未長成的孩子——貿然發願去接受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