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王秋梅的擔心, 兩兄弟去了外麵聊。
因為昨晚的爭吵,他們出職工院的路上,好幾個碰到的人一看到程亮就跟身邊的人嘀咕起來, 等他看過去, 又欲蓋彌彰地低下頭, 好像生怕他不知道他們在聊他。
其實這都算好的,早上他出了趟門, 碰到的大爺大媽表現更過,有一臉不讚同地盯著他的, 還有直接到他麵前給崔麻子打抱不平的。
程亮並不在乎。
他確實是在崔麻子找上他後, 才知道倒騰舊收音機能掙錢, 開始做這個生意的。
但這世上沒人規定崔麻子做了這個生意, 彆人就不能做,去第四百貨商店外麵看看, 多少賣收音機的, 是在看到他跟程蔓賣收音機掙錢後才入行的?
要是崔麻子對他很好, 他這麼做還能說是不地道,可他們之間不但沒什麼情分,崔麻子還忽悠他免費幫忙修收音機。
對方先坑的他, 他為什麼要顧忌著顧忌那?
更何況他們雖然倒騰起了收音機,卻沒跟崔麻子正麵交過手,也沒有搶過他的生意。
崔麻子沒掙到錢, 根本原因其實是舍不得錢。
程亮也是暑假後才知道, 六月份崔麻子跟他談掰後,帶著收音機又去了修理鋪,但修理鋪的師傅不肯修,他考慮了一段時間, 私底下找了在修理鋪的師傅,跟對方商量按件給錢。
修理鋪的師傅上班拿的是死工資,有零活找上門自然願意,於是兩人開始合作。
隻是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收音機,問題都不會小,程亮修得快是因為他技術好,雖然他學修收音機是機緣巧合,但他有天分,也愛鑽研,什麼疑難問題都願意去研究。
崔麻子找的那個師傅卻不然,他雖然在修理鋪乾了很多年,但隻想拿死工資,從未往深了鑽研,隻要是他不會修的,他都說壞得沒法修,複雜的問題則看他心情,好的時候接一單,不好的時候就說修不好。
長年累月下來,他的修理技術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化嚴重,隻會修些小問題。
崔麻子初期給對方六台收音機,以為一星期內能拿回來,結果到時間一問,對方才修了兩台。
崔麻子一聽就說對方速度也太慢了,之前程亮一天時間不到就修好了四台收音機,結果他一星期才修好兩台。
對方是老師傅,聽到這話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就跟他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兩人就鬨掰了。
崔麻子隻好賣掉這兩台收音機,繼續找人修。
這次找到的人修理技術比前一個好點,七八天時間把四台收音機給修好了。隻是非常湊巧的,四台收音機其中的一台,被這人的一個朋友花了一十多買回去。
對方去朋友家裡時偶然看到這台收音機,覺得眼熟,在征得朋友同意後檢查了一下,確定是自己修過的那台。
於是他知道了崔麻子找他修收音機,根本不是為了送親戚朋友,而是為了賣掉掙錢,且一台一手收音機售價一十多,崔麻子給他的修理費才兩塊五。
在崔麻子又找上他時,他把這話給挑明了,要求漲錢。崔麻子雖然肉疼,但為了繼續掙錢,同意給他漲到每台四塊。
對方當時同意了,但轉過背又覺得自己虧了,一台收音機售價一十多,少說能掙十五六,才給他四塊錢,打發叫花子呢。
於是崔麻子上門拿收音機時,對方再次要求漲價。
兩人吵著吵著又鬨掰了。
崔麻子隻好繼續找修理師傅,可修理技術好的師傅誰沒有脾氣,又有誰是真的蠢到他說什麼信什麼?基本上合作兩次,就知道他找他們修收音機是為什麼了,於是問題又回到錢上,導致再次爭吵,再次鬨掰。
而崔麻子找過的那些修理師傅,基本都在跟他鬨掰後,開始倒騰收音機。
所以八月份突然冒出這麼多賣收音機的,其實並不隻是因為程蔓他們生意紅火,還有崔麻子在不停撲騰。
崔麻子撲騰了兩個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跟人吵架,鬨掰,找新的合夥人,自然掙不了多少錢。
但崔麻子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為人處世有問題,還覺得都是那些人對不起他,沒少在喝酒時跟狐朋狗友抱怨。
而他這兩個月的經曆,也是他那些狐朋狗友傳出來的。
話說回來,崔麻子這兩個月掙得再少,幾百塊還是有的,所以他之前一直很得意,覺得自己發達了,走路都帶風。
但等他知道程亮掙了一套房,還不是職工院這種小單間,而是獨門獨棟的洋樓,或者三室兩廳的樓房,他心裡不平衡了。
換句話說,崔麻子昨晚那麼生氣,其實不單是因為程亮學他倒騰收音機,更主要的原因,其實是程亮靠這個掙到的錢比他多得多。
也因此,程亮並不覺得自己應該對崔麻子感到愧疚。
他也不覺得這些人指責他,是真覺得他對不起崔麻子,至於各自有什麼小心思,隻有他們自己知道。
迎著這些視線,程亮和程進走出職工院,往大街反方向走去,在人少的地方站定。
停下後,程亮沒有立刻開口,而是找程進要了根煙。
下鄉知青沒有煙票,抽的基本都是旱煙,或者買煙絲自己卷,程亮抽不慣,就沒學過。回城後有煙票了,可他沒癮,看最便宜的煙都要八分,稍微好點的一包一毛多就歇了心思。
但有些時候還是要抽一根的,煙味刺激能讓腦袋變得更清醒,也能緩解緊張感。
他現在就挺緊張,畢竟沒談好,以後兄弟都不好做。
程亮吸了兩口煙,隔著繚繞的煙霧看向程進,開口問:“你是不是在怪我?”
程進抽煙的動作一頓,快速搖頭:“沒有。”
程亮笑了聲,說道:“真沒有你肯定會問我為什麼這麼想,說沒有,實際上就是有。”說到這他話音一轉,“不過我相信你之前不怪我。”
“亮子……”程進開口,卻又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聲音漸漸消失於喉嚨間。
“你跟大嫂吵架,是因為這件事吧?”
這次程進沒有否認,低下頭道:“是。”
“這個時間點……”程亮眯起眼睛,片刻後側過頭,“你之前沒跟她提過我跟蔓蔓合作的事?”
“……沒有。”
“怕她鬨?”
程進頓住,半響說道:“是我不好。”
“你哪裡不好了?”程亮反問,不等他回答便道,“對,你確實有不好的地方,你耐心不夠,怕爭吵,總想著息事寧人,縱著她一點點養大了心。”
最後一句有點刺人,程進略有些詫異地抬起眼,程亮卻沒有在意,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麼這樣,一遍是媳婦孩子,一邊是父母兄弟,都是親人,怎麼選?不好選啊。”
“亮子,你……”程進聲音乾澀,“是不是怨我?”
“怨?沒有,”程亮笑著搖頭,“我也沒有怨大嫂,隻是說實話,到了今天,我很難把她當成親人。事實上,我們也不是親人,最多算是親戚,現在爸媽活著,我跟她才總是能見麵。等爸媽去世,我們一年也不一定能見幾次。”
其實這話適用於程亮和程進之間,兄弟姐妹嘛都是這樣的,小時候關係再和睦,長著長著也就散了。
隻是顧忌著兄弟情,程亮沒把話說得太明白。
但這已經夠了,程進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接,隻能低著頭吸煙。
程亮自己也一樣,說完這些後就開始吞雲吐霧,一支煙燒到儘頭燙到手,他才將煙蒂扔到地上,用腳踩滅,才摩挲著夾煙的手指說:“我跟蔓蔓合夥做生意的事,是故意瞞著你的,並不是因為沒時間。”
程進手裡的煙也燒完了,但他被程亮的話吸引沒注意到,直到灼燒感傳來,才匆忙扔掉煙問:“為什麼?”
“因為怕大嫂鬨。”
程亮說著沒忍住笑了聲,程進則一臉愕然,像是沒想到這個答案。
可真的沒想到嗎?
程進低頭思索,卻發現自己對這個答案並不感到意外。
而程亮已經繼續說起來:“大嫂那個人,要是知道我跟蔓蔓合夥做生意不帶你,肯定會鬨,但收音機這個生意隻能偷偷做,一旦鬨開,彆人知道這個能掙錢,肯定會跟著學,就像我學麻子叔一樣,人一多,這生意也就掙不了錢了。”
程進又想抽煙了,他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倒出一根,再劃開火柴點燃,吸了口才說:“如果你不想我告訴她,可以提前說。”
“說了你就不會告訴大嫂嗎?”程亮反問,然後搖頭,“你做不到的,你們是夫妻,朝夕相處,心裡藏著事,你總有露馬腳的時候。而且我怎麼跟你說?難道直接告訴你,我信不過你媳婦,你彆告訴她這件事?真這樣你會怎麼想我?”
程亮一連串的問題,砸得程進啞口無言。
看著程進這樣,程亮心裡並不好受,但有些話該說還的說,他也伸手要了根煙,劃了根火柴,手擋住風點燃。
吸了兩口煙後,他漸漸冷靜下來,問道:“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考慮過跟你一起合夥嗎?”
程進抬頭,神色有些疑惑問:“因為我沒做過生意?”
“誰天生就會做生意?跟蔓蔓合作前,我也不確定她會不會做生意。”當然他很幸運,找了個很會做生意的夥伴,暑假掙了一大筆錢。
否則換個人,他就算能掙錢,但掙的估計比崔麻子躲不了多少。
程亮繼續說道:“在我決定找人合夥做生意時,你和蔓蔓在我心裡是一樣重的,對我來說,你們兩個我找誰都可以,甚至我們還能三兄妹合夥。”
程進有些愣怔:“那你怎麼……”
程亮轉頭,看著程進說道:“我是在大嫂跟平洲之間,選擇了後者。”
程進張著嘴巴,像是驚訝,又似乎沒那麼驚訝。
他沒有開口問為什麼,但程亮主動說了自己的想法:“平洲這個人外冷內熱,他喜歡蔓蔓,就真心實意把咱們當親戚,跟蔓蔓合作,我不用擔心他變卦,甚至背後捅刀。但大嫂不行,她小心思太多,跟你合作,投入多了她有意見,分成少了她還是會有意見。聽到這裡,你可能會說事情沒有發生,她不一定會這樣。”
程進道:“我……我沒想這麼說。”
“嗯,”程亮隨口附和,說道,“總之,大嫂這個人,我是不相信的,她的心太大了,跟你合作,很容易發生變故。但跟蔓蔓合作,我不用擔心這些,你還不知道我跟蔓蔓合作的條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