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爺麵露驚訝。
“您認識她?”
“一個大院的能不認識嗎?他們家日子不好過啊,老頭好些年前就去世了,兒子是大運動那會下放到鄉下沒的,媳婦早離婚改嫁了,就個老太太帶著孫子過日子。”老太太越說越納悶,“他們家這情況,還有錢買手表?”
他可是知道的,眼前這丫頭賣的手表雖然是二手的,但那價格也不便宜,反正他是舍不得買的。
程蔓解釋道:“她說是孫子要工作了,想買塊表給他看時間。”
“東子是吧?”
“對,就是這個名,”程蔓閒聊似地說道,“不過她在我這買手表不用錢……”
“不用錢?”大爺瞬間坐直身體,伸長脖子沒打斷問,“你白送她啊?”
那表情語氣,大有你白送她一塊表,能不能也給我一塊的意思,程蔓頓時哭笑不得:“大爺您想什麼呢,手表是我辛辛苦苦收回來,找人清理維修好的,怎麼可能白送,老太太是用外彙券跟我買。”
“我說呢!”大爺泄了口氣,慢悠悠靠回椅背問,“你剛才說的那什麼外彙券,是啥東西?難道還能當錢使?”
“能啊。”程蔓點頭,簡單介紹了下外彙券。
大爺聽得半懂不懂:“也就是說,外彙券這東西,實際上就是在海外親戚給寄回來的錢?”
“對,剛才那老太太說她閨女在香江,以往一直沒聯係,直到今年,她閨女才寄信回來,重新有了來往,”程蔓說完隨口問,“大爺,您知道這事不?”
大爺下巴一抬:“這事我當然知道,她閨女怕他們家換了地址,把信直接寄到了鋼廠,信上寫的是東子奶奶的名字,叫馬桂蘭,廠辦裡全是年輕人,領導也都是這十幾二十年調來的,他們收到信根本不知道是給誰的,最後還是問的我,他們才把信送到東子他奶手上。”
程蔓哎呦一聲道:“這麼說馬阿姨跟她閨女能聯係上,多虧了您幫忙?”
“都是街坊鄰居,幫忙是應該的,”大爺擺擺手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搖著扇子又不知想到什麼,聲音幽幽地說起往事,“東子他奶也是個苦命人……”
老太太的過去,跟很多大運動期間被扣上資本家帽子的人其實差不多,要說差彆,大概是有個五十年代末跟夫家一起逃往香江的閨女,所以過得更慘一些。
丈夫被剃過頭,拉著遊過街,後來扛不住,自殺了。兒子好好的工作也被擼了下來,下放到鄉下,沒幾年也沒了。媳婦是離婚就改嫁跟他們斷了聯係,這些年就她一個老太太拉著孫子過日子。
按照大爺的說法,老太太對逃到香江的閨女是有怨的,剛收到信那會本來不打算跟他們聯係,是後來聽人說香江遍地是錢,指著閨女拉拔孫子,才照了張相寫了封信過去。
老太太收到第二封信那會,心裡是很高興的,裡麵有錢啊,但等她發覺這錢花不出去,這高興就打了折。
說到這大爺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你說的那什麼外彙券,東子他姑寄回來的那錢換的?”
“對。”
“她那錢能用出去啊?”
“能用。”
兩人聊著天,回去拿券的老太太回來了,她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沒注意到程蔓,直直地往供銷社去。
程蔓見了忙跟大爺說再見,大步走到供銷社門口攔住她。
老太太見她從旁邊過來還挺驚訝:“你剛才不是說去供銷社裡買東西嗎?怎麼從那邊過來?”
程蔓解釋說:“我跟門衛大爺聊了會天。”
老太太恍然大悟,左右看了眼問:“咱們去哪換錢?”
程蔓領著她走到供銷社旁邊的過道,說道:“您手上有多少券?”
老太太又從口袋裡摸出錢包,打開將券一股腦地掏出來說道:“有七百二,日期都是一樣的。”說著將券全部遞給程蔓。
她拿出來的券麵值五十的最多,有十二章,十塊的有十張,五塊的兩張,程蔓數清楚後又檢查了一遍券的細節,確定沒問題才從裡麵拿出四十五的券,並將手表遞給老太太說道:“這塊表五十,剛才咱們說好了外彙券按照九折算,就是四十五,我拿這麼多,您看沒問題吧?”
老太太接過票數了數,然後還給程蔓道:“沒問題。”
“去掉四十五,這裡剩下的就是六百七十五,每一百塊我多給您十塊錢,算下來就是多給您六十七塊五,一共給您七百四十二塊五,您算算……”
老太太沒讀過多少書,簡單的算數還能口算清楚,上了三位數就不成了,連忙舉手道:“等會等會!”
程蔓停下來,等著老太太在心裡口算,隻是見她嘀咕半天也沒算出個準確數字,隻好開口道:“咱們這麼算,七百二,減去四十五,是不是六百七十五?”
“是……吧?”
一聽這輕飄飄的語氣,程蔓就知道她沒算明白,隻好直接把錢給老太太,讓她自己數,等她數明白了,再把六百七十五拆成六百和七十五,分開算給老太太聽。
等算完賬銀貨兩訖,程蔓不但出了一身汗,喉嚨也快冒煙了,跟老太太一分開就進了供銷社,讓售貨員給她拿兩根冰棍,付完錢當場拆開,邊吃邊往外走。
冰冰涼涼的糖水入口,哪怕是在太陽底下,程蔓也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走到大門口時臉上掛著笑,將手上另一根冰棍遞給門衛大爺:“這個給您吃。”
夏日炎炎,沒人能抵抗住冰棍的誘惑,大爺也不例外,臉上頓時笑開了,又有點不好意思收,擺手道:“你這是乾啥?”
“請您吃冰棍啊,我能在這安心做生意,全靠您的照顧,而且大夏天的您坐這也辛苦,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程蔓說著將冰棍往前送了送,“太陽大,您再不接過去,這冰棍就要化了。”
聽到這裡大爺沒再客氣,伸手拿過冰棍道:“你們姑娘家就是講禮。”來他們大院門口擺攤的人多了去了,可從來沒人想著給他買吃的。
講禮就是講禮貌的意思,但程蔓聽後隻笑笑,沒順著自誇,因為她給大爺買冰棍,不僅是因為在這外麵擺攤,也因為大爺說的那些話。
雖然程蔓認識外彙券,能辨認出真假,但如果不是通過大爺的話,確定老太太手裡那些外彙券真的是在香江的閨女寄回來的,程蔓可不敢隨便買。
……
程蔓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大口灌水。
但氣溫太高,放涼的白開水灌進肚子也是熱的,沒什麼大用。
不過想到口袋裡揣著的外彙券,程蔓心裡的燥意下去不少,放下水杯站到電扇底下,吹乾身上的熱汗後走到客廳,伸手將坐在嬰兒車裡,咿咿呀呀要抱抱的閨女抱起來,笑著問:“程程想不想媽媽呀?”
小姑娘舉起手喊:“呀!”
“想啊,媽媽也好像程程的。”程蔓說著,吧唧在閨女臉上親了一口,又抱著她去廚房,看王芳在炒什麼菜。
自從程亮和方江住過來,程蔓家裡的夥食水準直線上升,中午是兩葷兩素再配個蛋花湯。他們家的葷菜可不是隨便湊合的,一道是紅燒雞塊,一道是土豆排骨,肉都很大塊。
炒好的菜分成兩份,多的用海碗裝著放進菜籃,這是要給程亮和方江送過去的,少的她們兩個人吃。
裝好菜再盛一大盆飯,拿上兩個乾淨的碗和兩雙筷子,王芳正準備提著去送飯,就聽程蔓說:“今天我去送飯吧?”
王芳愣了愣問:“你?”
“嗯,正好我有事跟二哥說。”程蔓說著將閨女放到嬰兒車裡說道,“媽媽出去會,待會回來,你在家要聽王阿姨的話哦。”
小姑娘也不知道聽沒聽懂,舉著雙手“呀呀呀”喊了三聲。
程蔓轉身從王芳手裡接過籃子說道:“王姐你先吃飯吧,我很快回來。”
說著跟閨女揮揮手,提著籃子走了。
方江住的房子在馬路對麵的巷子裡,走路兩三分鐘就到了,房間麵積不算小,有十七八平,就擺了一張床,一個櫃子和一張桌子。
哦,還有個二手電風扇,是方江住進來後,程蔓倒騰回來的舊風扇,買零件讓程亮修好的。
書桌原本是放在窗戶邊的,但兩人估計是為了方便工作,把桌子搬到了屋子中間。程蔓進門時,就看到兩人麵對麵坐著,電風扇則斜擺著,按到最大檔呼呼地吹著。
聽到動靜程亮抬起頭,看見程蔓臉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今天怎麼是你來送飯?”
程蔓進門,將籃子放在桌上說:“我有事跟你說。”
程亮放下手裡工作,將散亂的零件撥開,騰出位置後邊從籃子裡拿飯菜邊說:“什麼事你說。”
“今天我去擺攤,碰到了一個老太太……”程蔓儘量言簡意賅地敘述完上午的事,然後說道,“錢我會按照實際的補進合作賬戶,你晚上回去可以點一遍。”
“行了,咱們是親兄妹,我還能信不過你?”程亮好笑問,“你今天特意來給我們送飯,就是為了說這件事?”
程蔓點頭說:“嗯,親兄弟明算賬嘛,我因為私人原因挪用了賬戶裡的錢,肯定得跟你說一聲。”
程亮忍不住吐槽:“道理一堆一堆。”
話雖這麼說,程亮心裡卻並不生氣,甚至程蔓這樣的公事公辦讓他感到安心,畢竟兩個人合夥做生意,最怕的就是公賬私賬混到一起。
但他也確實沒把程蔓說的這件事放在心上,或者說程蔓挪用銷售款這事在他眼裡就不是個事,他們又不是公家單位,而且程蔓出去賣東西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事臨時急用錢,隻要這賬不錯,就沒什麼問題。
同時,程亮還有點好奇:“你收那麼多外彙券回來乾嘛?”
“我想買個冰箱。”
程亮瞪大眼睛:“什麼?!!”
……
“什麼?”
晚上陸平洲回來,從程蔓口中得知她找人收了七百二的外彙券,打算買冰箱時,他的反應跟程亮幾乎一模一樣。
驚訝之餘他又有些納悶:“你之前不是說買冰箱沒什麼用嗎?”
程蔓心虛地仰起頭,看著天花板道:“沒券的時候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可今天碰上那老太太有外彙券,而且錢剛好夠買冰箱,我就覺得冰箱還是有點用的,你看啊,你每天晚上騎一個小時車才能回來,到家肯定口乾舌燥了吧?家裡雖然有涼白開,但氣溫高,涼白開入口都是熱的,這種時候如果能給你一杯冰水,是不是很舒服?”
“嗯,是挺舒服。”
“是吧。”程蔓鬆了口氣,說起白天的事,“我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平時八塊表,一個多小時就賣完了,今天賣了兩個多小時,”想起最後一塊表是老太太買走的,唔了聲又說,“也可能是老天爺看我太想買冰箱了,為了安排我跟老太太認識,最後一塊表才會遲遲賣不出去,就等著她來。”
程蔓本意是想告訴陸平洲,她能遇到老太太是緣分,但陸平洲的重點卻偏了,問道:“所以,其實你一直都想買冰箱?”
程蔓本來想否認,可對上陸平洲的目光,到嘴邊的話就變成了:“也沒有一直吧。”
但這已經夠了。
其實上次逛僑彙商店,程蔓說冰箱沒什麼用,沒必要買時,陸平洲就覺得她心裡還是想要冰箱的,她那麼說完全是不想他去托人情弄外彙券。
而她不想他去托人情,是因為她在乎他,將他的人情看得格外重。
想到這陸平洲再也忍不住,伸手將程蔓拉入懷中,低頭吻上她的唇。
程蔓心思還在正事上呢,突然被親住,整個人都是愣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雙手撐在他胸膛推他道:“我跟你說正事呢!”
“我知道,買冰箱嘛,”陸平洲追著去親她的臉,低聲說道,“你是我媳婦,你想買什麼都行!”
“真的?”
“當然,而且咱們家現在是你掙錢多,外彙券也是你收回來的,買什麼當然你說了算。”陸平洲說著覺得不太對,“這麼一算,我怎麼像是吃軟飯的?”
見他說著笑起來,程蔓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問:“那吃軟飯的感覺怎麼樣?”
陸平洲毫不猶豫:“很好,我能再吃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