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中秋節是在王秋梅的念叨中過去的。
之後的日子過得很快, 仿佛一轉眼就到了元旦,等這節日過完,期末就踩著急迫的步伐來臨了。
這一年春節來得比較早, 才月中, 程蔓就考完試迎來了暑假。
程亮比程蔓放得早,這麼說不太準確, 上到大三最後一學期,他學校裡已經沒什麼課,尤其是最後兩個月, 基本一星期去一次學校就行, 所以他平時都在程蔓這裡修手表。
但這兩個月他們手表的出貨量比暑假低不少, 倒不是因為已經有人盯上這塊蛋糕, 競爭變激烈了, 畢竟市場很大,沒那麼快飽和。
而是因為方江聽從分配回了滬市,乾活的又隻剩下程亮一個人。
其實嚴格來說, 方江不算聽分配回的滬市。
理論上來說, 畢業分配時相關負責人會優先安排學生回戶籍所在地工作, 但在實際分配過程中,絕大多數學校很難兼顧這些, 通常都是往下安排。
比如程亮他們學校因為在臨江, 所以畢業生的去想基本就兩個,一是留在臨江,二是被分配到省內其他城市。
老家是其他省會城市的, 畢業想分配回家很難,因為每個省都有高校,尤其是省會城市, 大多高校集聚,他們自己省內畢業的學生都不一定能安排過來,哪那麼多崗位接收其他省的高校畢業生。
分配去同級彆省會都難,更不用說滬市這種大城市,那是全國的畢業生都想往那擠,關係不夠硬,真不一定能回得去。
方江家裡沒什麼硬關係,要是有,他當初也不用下鄉。經濟條件也一般,到現在全家十幾口人還都擠在手表廠分配的筒子樓裡呢。
不過方江這人看著有點呆,也不愛說話,實際上心裡很有主意。
家裡幫不上忙,他就自己使勁,正好之前跟程亮兄妹合作掙了不少錢,用來托關係夠了。
九月份剛開學,他就請假回了滬市,找到當初留城的高中同學,請人吃飯給人送禮,對方終於答應給他介紹在自行車廠當領導的舅舅。
之後又是一番活動,他順利得到了一個名額,等回到臨江,他直接找到學校裡管分配的老師,請人幫自己盯著這件事。
直到十月中,這件事才定下來。
下鄉這些年,方江日思夜想的都是回滬市,如今有了機會,他自然不會像程亮這樣跟單位提要求,等畢業再去上班。
他是生怕夜長夢多事情黃了,所以通知一下來,他就麻溜收拾好了東西,跟程亮道過彆,結清錢,手續一妥就帶著行李回了滬市。
得到工作的前因後果,是方江回來領畢業證,請程亮吃飯時親口告訴他的。
他說之前半年掙的錢,基本都花在了工作上,但他並不後悔,因為滬市不僅是他生長的地方,也是他下鄉那些年魂牽夢繞的地方。
隻要能回到滬市,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願意。
向程蔓轉述這些話時,程亮忍不住心生感慨,跟方江比起來,他實在太幸運了。
他能夠理解方江的感受,下鄉那些年,他也無數次夢到自己回了臨江,和家人團聚了。而每一次美夢過後,都是無儘的悵然。
而他比方江幸運的地方在於,他雖然下過鄉,但高考還沒恢複,程蔓就把工作讓給了他,讓他得以回城。
如果不是得到了這個機會,程亮覺得他可能會在鄉下多待好幾年,也絕對不會有今天。
他小時候沒少被人誇腦子靈光,但在學習上一直不開竅,如果沒有回城,他應該不會想到要參加高考。
當然,就算回了臨江,剛開始他也沒想過要參加高考,最開始是程蔓提議,而他為了躲避親媽催婚,才勉強決定參加高考。
如果他沒有回城,程蔓可能還是會提出建議,他也可能會答應參加。
但臨江離他插隊的地方距離不算近,一來一回都得兩天時間,如果他沒回城,程蔓應該沒辦法隔一兩個星期就來檢查一次他的複習成果,他媽也沒辦法每天在他耳邊念叨。
而對他自己來說,高考恢複就像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不如想辦法弄點野味吃頓好的來得實際,所以他大概也不會努力學習。
因此,如果他沒有回城,就算報名參加了高考,他大概率也是考不上的。
上不了大學,就隻能等政策回城,運氣好去年能回來,運氣不好可能要到今年,甚至明年。
就算他運氣好去年就回來了,以城裡現在的就業形勢,估計很難能有好工作安排給他。他也不會無緣無故去學修東西,估計不會跟他妹合夥做生意……
很有可能,現在的他是個無業遊民。
從無業遊民到大專畢業,即將走馬上任當上技術員,除了幸運,他還應該感謝程蔓,如果不是她把工作讓給他,如果不是她建議他參加高考,如果不是她隔三差五來抓他學習的進度,肯定沒有他的今天。
程亮越說越感動,恨不得回家把程蔓供起來,但這念頭很快被程蔓一句“我還沒死呢”給打消了。
聽程亮叭叭念了半天,當天晚上程蔓就做了個夢。
夢是程亮視角的,程蔓沒有出現,隻知道她應該沒有把工作讓給他,所以他不但沒有回城,還在鄉下被人算計結了婚,還有了孩子。
這時候回城對婚姻狀況是有要求的,結了婚的人想回城隻能先離婚,夢裡政策下來後,程亮那媳婦一直抱著孩子哭,他心一軟就沒回城。
八零年後他開始做生意,因為太紅火,跟著學的人不少,但這些人不是賠了本,就是生意不如他紅火,所以有不少人眼紅,甚至在背地裡耍陰招。
前幾次他都躲了過去,直到被鄰村的一個混混盯上。
混混找人堵了他,想用暴力逼他放棄這塊肥肉,過程中有人沒控製好力道,一板磚把他給拍死了。
最後混混和他的同夥都被判了刑,而程亮的那個媳婦則在他的葬禮後,帶著錢和孩子進了城。
但她進城不是為了找孩子的爺爺奶奶,而是想去找孩子的生父!
草!
程蔓當時就被氣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動靜太大,旁邊睡著的陸平洲也一下子醒了,黑暗中感覺到她氣息粗重,忙打開台燈問怎麼了。
程蔓氣鼓鼓地說:“我夢到了二哥。”
陸平洲嗯了聲問:“他乾嘛你了?怎麼氣成這樣?”
“我不是被他氣的,不對,我也算是被他給氣的。”程蔓轉了半個身,張口就把自己做的那個夢給說了出來。
前麵都還好,說到夢裡的程亮因為媳婦孩子放棄回城時,程蔓忍不住磨了磨牙,再到最後程亮被一板磚砸死,而他那媳婦帶著他留下的錢和孩子進城尋父時,眼裡都開始噴火了。
陸平洲卻沒顧上安撫媳婦,打斷道:“等會等會,孩子親爸不是你二哥嗎?怎麼還進城尋父?”
程蔓沒好氣地問:“你說呢?”
陸平洲明白了,但他沒急著安慰媳婦,而是側過頭噗嗤笑出了聲。聽到笑聲,程蔓更氣了,瞪著他說:“你還笑!”
“好好,我不笑,”見媳婦是真生氣,陸平洲忙止住笑意,伸手搭到程蔓背上,從上到下給她順氣說,“這個事,咱們得分開來看,夢裡二哥的經曆是很讓人生氣,他那什麼媳婦,確實很氣人,但是,這隻是個夢,為了氣壞身體是不是不值當?”
程蔓怔住,抬眼看向陸平洲。
他微微低下頭,直視著她的眼睛說:“你看啊,剛才你自己也說了,這個夢的前提是,你沒有把工作讓給二哥,他沒有回城,才被人算計結婚,然後有了你夢裡這些事。但是,現實是你把工作讓給了他,他回城了,還考上了大專,哦,現在都要畢業參加工作了,這不就說明這隻是個跟現實截然相反的夢嗎?”
在陸平洲的安慰聲中,程蔓漸漸從夢境帶來的影響中回過神,因為憤怒而挺直的腰背也漸漸放鬆下來,她伸手揉了揉額頭說:“我做夢做迷糊了。”
“做這樣的夢,是人都會迷糊。”陸平洲伸手將程蔓攬進懷裡,輕撫著她放鬆的背脊問,“怎麼突然會夢到這些?”
程蔓貼著陸平洲右肩,在他懷裡蹭了蹭道:“可能是今天二哥一直在跟我說,如果他沒有回城會怎麼樣吧。”
“怎麼聊到這個?”
程蔓沒有隱瞞,把方江分配回滬市的前因後果給說了:“昨天他們發畢業證,方江回來了,跟二哥聊了很多,二哥可能是感慨吧,回來跟我說的時候,順著想到了這些。”
說到這程蔓止住了聲音,想了好一會才說:“但我不知道這個夢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們白天說的時候,他沒說自己會在鄉下結婚,而且你不知道,那個夢太真實了。”
直到現在,程蔓都忍不住想,那會不會不是夢,而是原著劇情?
恢複前世記憶後,程蔓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原著中沒名沒姓的前台小妹。
她這麼想的邏輯在於,原著中燕敏芝在國營飯店工作時期,常出現的人物就五個,王主任、關建國、羅嬸、陳小萍和前台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