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那一看便是達官貴人消費場所的首飾鋪子, 湛兮原本是要打道回府的,但他掀開窗簾往外看的時候,看到了街角有一個高爐燒餅的小吃攤子, 那香味實在濃鬱, 有許多人排隊在買。
湛兮出門至今也隻是喝了幾口茶,嘗了一些茶點,少年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那點東西恐怕不夠墊肚子的, 他的食欲輕易被勾起了。
想吃就吃, 人間一遭,就該快快樂樂的, 湛兮立即吩咐一個小廝去排隊買,買十個。好一會兒之後, 那小廝捧著油紙包著的熱騰騰的胡麻餅回來了。
所謂胡麻, 說的就是芝麻,因為這芝麻非本土所產,乃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外地的作物,故稱之為“胡麻”。胡麻餅是大雍朝人最愛吃的街頭小吃之一, 在各個坊間內,賣胡麻餅的小攤四處都是。
湛兮結果小廝遞過來的胡麻餅, 咬了一口, 嗯~麵皮又酥又脆,一口咬下後, 一股濃鬱香甜的油香便充盈在口齒之間,芝麻被烤熟後的香濃味道與之交相輝映,確實可口!
他看重田姑姑這位曹貴妃親自擇選後送到他身邊的人,便給了田姑姑一個, 這隻是一個不怎值錢的胡麻餅罷了,卻也叫田姑姑感動非常,值不值錢是一回事,主子能不能想到你,又是另一回事了。
看出其他丫鬟小廝也忍不住咽口水,湛兮便笑著拿出兩個讓他們和車夫一塊兒分了吃,這胡麻餅有成人麵皮那麼大個,又厚又紮實,哪怕是幾個人分吃兩個,也是夠的。
馬車搖搖地往前走,一群人和他們的小少爺一塊兒吃著同樣的胡麻餅,空氣裡都是快活而輕鬆的氣息。
“這剩下的胡麻餅,小少爺可是要拿回去給夫人嘗嘗?”田姑姑問。
“那自然是要的,”湛兮也沒否認,“不過要分一個給老管家也嘗一嘗,剩下的五個就都給大伯母,隨她安排吧。”
老管家當年可是隨著曹老太爺上過戰場的,隻是負傷嚴重,這才下了火線。到了湛兮這一代,這老管家可算得上是服侍了曹氏三代人,兢兢業業至此,沒道理田姑姑都能得到的一個胡麻餅,他得不到。他老爹曹子爽見了這老管家,可都是敬重有加的。
“大家都愛吃,小少爺為何隻買十個呢?”那個跑去排隊買餅的小廝忍不住問。
湛兮嗤笑一聲,伸手敲了敲他的腦瓜子,笑罵了一句“呆子”。
“你道是小爺買不起百個胡麻餅麼?隻是那麼多人在排隊,我若是全買下了,將軍府的人倒是有口福了,那些排隊的老百姓可要怎麼辦,找誰說理去?”
“啊?這倒也是,”小廝撓了撓頭,“還是小少爺考慮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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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今日行程太滿,回的時候湛兮還中途停下來買胡麻餅,故而馬車回到將軍府的時候,天邊已經有了一道淺淺的白色的月亮的影子。
湛兮讓小廝將胡麻餅交給了管家:“這是胡麻餅,我路邊看見的,見很多人買,我便也買了。我剛剛吃了一個,味道確實不錯,這些胡麻餅你自己留一個吃,其他的替我送到大伯母那兒去,讓她也嘗一嘗。”
管家先是笑眯眯地應了一聲,緊接著他抬頭看向了湛兮,渾濁的眼睛似乎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色:“這胡麻餅,老奴也有份?”
湛兮理所當然地點頭:“那是當然,不過你要是吃過之後發現不喜歡吃,拿去喂馬也行。”
“怎會!”老管家匆匆低了下頭,似乎在努力掩飾差點沒能繃住的表情,“老奴雖老,但尚能飯,區區一個燒餅,老奴定會吃得乾乾淨淨的。”
湛兮回頭,果然看見老人遍布皺紋的臉上,有著壓抑不住的欣喜和感動。
他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曹睿之可真是生在富貴的福窩裡啊,他身邊的人,幾乎都對他報以最赤忱的偏愛,享受著這無儘的偏愛,可不就是“團寵”麼?倘若他能珍惜的話……
老管家與眾仆跟著湛兮往府裡走,兩人繞過雕刻著猛虎下山的白玉石影壁。
老管家忽然想起什麼事兒似的,說道:“小少爺,今日下午,有位姓崔的公子領著他弟弟上門拜訪,說是要向您請罪。”
“姓崔?”湛兮知道是誰了。
“是的,老奴接待了這兩兄弟,他們十分客氣,原本是打算等您回來的,隻是眼看著天色已晚,飯點將至,那位崔公子便帶著他弟弟告辭了,說是明日再來拜訪。”
老管家說著,讚美了一下崔恪有自知之明的進退有度的行為。
飯點將至,關係不到位自然要主動離開,免得引起誤會。除非你當真是要硬著頭皮,厚顏無恥地打算蹭人家一頓飯……
湛兮表示自己知道了,又讓小廝遞上一個精美的檀木盒:“這裡頭是個鈴鐺,給獅子狗戴的,你讓人給大伯母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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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之前,容嬤嬤特意來了湛兮的院子一趟,向湛兮表達了劉氏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十分感動,金童子你太有心了,大伯娘吃了這餅,感覺整個人像是泡在了蜜糖裡一樣甜,送來的鈴鐺很精美,我很喜歡,獅子狗也喜歡。”
容嬤嬤本人還笑吟吟地連連說了幾句“人老了福氣就到了,這不,沾了夫人的福氣,也分到了那麼好吃的胡麻餅。”
將容嬤嬤送走的時候,湛兮的心情依然是有些複雜的。曹睿之啊曹睿之,你當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這世間多少人,為父母、為親人、為朋友,儘全力付出時間、金錢、精力、情緒,卻難以見得回報,有時候很多付出甚至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無聲無息,隻因為付出的人不被在乎。有太多太多的人,生來就從未被好好對待,終其一生都沒有得到過他人真摯的“愛”,還有的人一生都在執念於此,瘋魔一般地犧牲自己對親朋好友付出所有……
而如同曹睿之這般,生來被愛包圍,隻一個胡麻餅,便能收獲真心實意的欣慰與歡喜,甚至是感動到淚光盈盈的,這天底下,又能有多少個呢?而這樣一個享受著萬千寵愛的家夥,卻最終歪成了那般麵目全非的模樣。
不過如今一切都將迎來改變,因為曹睿之不再是原劇情中的曹睿之了。
沐浴前湛兮就吩咐人找一下院子裡神出鬼沒的狸花貓老虎,結果等他沐浴完,擦了頭發,那群丫鬟小廝依然沒能抓住老虎。
小丫鬟氣喘籲籲地說:“小少爺,我們倒是瞧見老虎了,可它跑得太快了,我們追不上……”
湛兮無語了一下子,這大概是因為前幾日它被逮著去看腿,讓這廝警惕了起來,不肯讓人隨便近身了吧。
“無礙,明日準備一些貓愛吃的東西,放它往日那個飯盆子裡去,誘它出來再說。”
湛兮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這貓兒自由自在慣了,他不打算拘束著它非要當一隻怎樣的貓,更何況今日找它也隻是想看看它的情況,順便送它個玩具罷了,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
吩咐了下人明日見著了老虎也彆太著急,免得嚇跑它後,湛兮今天夜裡早早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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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湛兮終於起了一個大清早,不過他也不打算舟車勞頓的進宮去,陪那兩個小蘿卜頭一塊兒上學。可憐的二皇子,又多了失望的一天。
今日的早餐是“餺(音同搏)飥”,也就是麵片湯,湯底是熬了許久的大骨湯,湯水鮮香濃鬱,麵片光白嫩滑,湛兮吃得很開心。
就在這時候,管家使人來稟報說,昨日那位崔公子,今日又帶著弟弟上門了。老管家的意思是問問湛兮,打算在會客的大廳接待他們,還是直接讓他們到他的院子裡來,還是今日不想見,打發他們回去。
正吃著早餐的湛兮自然是懶得動彈的,他也不愛拿捏架子讓人整那一套三顧四顧的玩意兒,便讓崔恪和譚勇直接過來。
等到這對異姓兄弟的身影出現後,湛兮便吩咐田姑姑,讓小廚房再盛上兩碗麵片湯。
崔恪見狀,那張俊秀的臉一下就紅了,他有些局促,連連說不必如此,他們兄弟二人已經吃過了。
湛兮笑道:“八尺男兒難道還多吃不下一碗餺飥麼?坐下陪我一塊兒吃吧,不必拘束,你們非不肯吃,我吃著聽你們說,我可是會彆扭得吃不下的。”
他原來以為自己今日起得挺早的,如今看來他還是太過懶散,大雍朝的老百姓們恐怕天未亮就起了,否則知進退的崔恪可不會掐點掐住了湛兮吃早餐的時間。
湛兮猜想他要掐的可能是他吃過早餐,甚至悠閒地享受過一壺茶之後的時間點,可惜了……懶惰的鹹魚,不能以常理去判斷。
“你昨日說要向我請罪?這請的是哪門子罪?我可不記得你的罪過我啊。”湛兮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毫無架子地與他們邊吃邊說。
說到此處,崔恪本就坐得筆直的身體,更緊繃了,他扭頭瞪了譚勇一眼後,起身向湛兮長揖到底,道:“我這弟弟,總有些異想天開,愛做一些不切實際的白日夢,企圖一夜暴富、一飛衝天,在下身為他的兄長,沒能注意到他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以至於他冒犯了國舅爺,在下向您賠個不是。”
譚勇哪裡還敢碰那一碗麵片湯啊,他哥哥這麼一說,他直接絲滑地跪在了地上,乖得不行。
湛兮看了看崔恪,又看了看譚勇,明白了。
崔恪雖境遇困厄,但他也算出生名門,而且本人飽讀詩書,骨子裡有著讀書人的傲氣與傲骨,與譚勇這等在市井中摸爬滾打、混跡在三教九流中的二流子有著完全不相同的價值觀。
譚勇昨日歪打正著地遇上了湛兮,又主動出擊毛遂自薦,這一番行為在譚勇看來是抓住了上天給的機會。
可在他哥哥崔恪看來,這種行為恐怕是有些處心積慮、汲汲營營之嫌疑的,玩弄手段、心機深沉,這些可都不是君子所為!
“你們兩個都起來吧,他沒有冒犯我,我亦欣賞他,且我也有些事情,想要交代給你弟弟去辦,他出現的很是時候……”
“國舅爺?”崔恪抬頭看來,皺著眉,頗有一些不讚同的模樣。
湛兮見狀,親自伸手去扶起默默跪在地上的譚勇,複對崔恪說:“子慎,你還記得我那日所說的話嗎?隻要不觸犯大雍律法,不違背公序良俗,任何憑本事吃飯的人,在我這裡,都值得尊重。”
譚勇驀然看了過來,崔恪麵上亦有一些怔怔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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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一大清早地給那一對性格截然不同的異姓兄弟灌了幾盅“雞湯”,見他們皆有一些恍然大悟之色,看自己的眼神也格外的熾熱和真誠,湛兮滿意了,沒浪費他免費給他們心理輔導啊。
讓人送這兩兄弟離開的時候,湛兮還格外貼心地表示餺飥(麵片湯)有多餘的,他吃不完了,留著也是浪費,不如讓他們打包回去吃吧。
崔恪這八尺男兒差點當場飆淚了,其實他一開始說他們兄弟二人吃過了,那是騙湛兮的,如今世人一般隻吃兩頓,午餐和晚餐,隻有金貴的富貴人家,才會吃早餐。
而湛兮卻從始至終沒有揭穿他們,反叫他們一塊兒用餐,之後又借口餺飥有餘,怕浪費,讓他們打包帶走,實則是考慮到了他家中還有重病的老母啊……
原來真的有人,能讓他人感到與之相處,就像受到春風的吹拂一般,既溫柔,更溫暖。而這人還如此善解人意、對待地位遠不如自己的人都做到這般體貼入微……崔恪實在無法不感動,出了這道門,他隻怕要熱淚盈眶了。
可國舅爺要什麼有什麼,他又有什麼資格與之相交呢?他身無長物,便是有什麼,恐怕國舅爺也是瞧不上的啊。
仿佛是看出了崔恪的局促與不自在一般,湛兮忽然又出聲道:“說起來還有件事需要子慎幫個忙。”
聽到還有事情是自己能替小國舅去辦的,崔恪精神一振:“國舅爺請說。”
“我想要作畫,但對京城裡賣顏料的店鋪知之甚少,若是子慎得空,可否去坊間替我買來一套齊全的顏料?”
崔恪自然無所不應。
這兩兄弟終於走了,湛兮還坐在原地,支頤著下巴,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許久之後,緋衣少年郎發出了一聲輕笑,他可沒忽略臨走時譚勇忍不住回頭看自己的眼神。
說起來,比起持君子風度的崔恪,實際上譚勇這種混跡三教九流的家夥才是最難以打動的,他們野心勃勃,勢利至極,又精通人情世故,見慣了人性卑劣,這類人,令他們畏威容易,想真正地讓他們記得自己的恩德卻難。
這種人吧,用起來確實好用,但是又得費些心思提防,實在是煩人得緊,但是這有什麼要緊的呢?這一波,湛兮山人自有妙計。
隻要拿捏住了崔恪,隻要崔恪這個真君子交付真心且願效犬馬之勞,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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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起身的時候,眼角餘光似乎瞧見了什麼,他定眼一看,果不其然,院子裡那棵梨花樹上,正蹲坐著一隻狸花貓兒。
老虎揣著手手,居高臨下地歪著腦袋打量湛兮。湛兮也發現了,這隻狸花貓似乎領地意識很強,平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但若是這院子裡一旦出現生麵孔,比如陌生的狗子,陌生的人,它就一定會出現。
“喲,這不是老虎大王嗎?你還知道回來呐?”湛兮挑著眉與它打招呼,又招手讓它下來,“給你買了個金鈴鐺玩兒,你下來看看。”
那個姓石的丫頭挺機靈的,見狸花貓老虎出現,她早便先行一步去取那個金鈴鐺了。
老虎撥弄著那個金鈴鐺玩兒的時候,老管家領著宮裡人來了。
“小少爺,宮裡來人了。”
湛兮擼了一把老虎的頭,回首去看,發現來的還是熟人。
來者正是永明帝身邊的大太監郭大福的徒弟郭小福,前些個日子,他還曾來將軍府宣旨,給湛兮送來永明帝的賞賜。
湛兮眼珠子一轉,趕在郭小福笑容滿麵開口前,搶先一步,誇張道:“喲!今兒個一大清早的,小爺就聽見了喜鵲在叫,心裡想著今日肯定是要有好事發生了,惦念了一整天都沒見好事出現,現在才發現,原來今天的好事是能見到郭小福公公呐!”
被搶了台詞的郭小福:“……”
他硬生生是愣了半晌後才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國舅爺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從前說的都是真心話,若是國舅爺不愛聽,奴才在這兒給您賠禮道歉,您千萬彆往心裡去。”
“沒有的事兒,”湛兮瀟灑地揮揮手,“我隻是和你開玩笑罷了。公公今兒個過來,是有何要事啊?”
郭小福笑容滿麵地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兒,就是國舅爺您也有好幾日沒進宮了,二殿下想您想得緊,這不,聖人便讓奴才出來,關心關心您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這郭小福哪裡是二皇子那毛孩子能使喚得動的太監啊,估摸著是永明帝自個兒在碎碎念念吧?
比方說,永明帝他指不定在琢磨湛兮為啥還不走一走流程,為他之前的賞賜進宮謝恩,又或者是坊間的流言蜚語都處理好了,金童子難道還沒發現嗎?這孩子是不是到了歡天喜地進宮來讓他這個姐夫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刻了?
或許,也有可能是永明帝已經知道了湛兮去過八方聽雨樓的事情,正等著他進宮去解釋解釋呢……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姐夫和你姐姐和你小外甥都想你了,你快進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