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是人,遠不如千百年後的後人透過冷冰冰的史書對他們的揣測,諸如冷酷無情什麼的,有那麼些個皇帝,在情感上,包括親情與愛情與友情都有可能,他就是那麼黏黏糊糊的——很明顯,永明帝就是個黏黏糊糊的皇帝。
“我過幾日就進宮去,還給大蟲兒準備了個禮物。”湛兮說。
郭小福得了湛兮的準信,便算是完成了這一次的任務,自然是高高興興地回宮複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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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首飾鋪子的掌櫃領著人親自上門給湛兮送圖紙來了,管家接待後,令人將這些鈴鐺的圖紙送到了湛兮的院子。
湛兮沒拿喬,直接去了會客的地方與掌櫃當麵談,他仔細看了這幾張圖紙,選了兩個設計上有異曲同工之妙,放現代裡可以算作是什麼“閨蜜鈴鐺”“情侶鈴鐺”的,給掌櫃說了一下讓他鑲嵌寶石的地方可以挪開一點,留個空位給他刻字。
那掌櫃恭恭敬敬地應了,最後他表示會儘快完工,屆時再派人給將軍府送來,不必勞煩貴人親自上門了,複又問:“日後店裡要是有新上架的頭麵首飾什麼的,可要使人給將軍府遞消息?”
倘若將軍府隻有湛兮一人,那這完全沒必要,倒不是說男子不打扮,大雍朝的貴族男子打扮起來比起女子亦不逞多讓,隻是湛兮的這些個行頭,一貫是宮裡頭準備的,一年四季,每一季宮裡會給他送來八套從頭到腳完完整整的衣服,還沒算平日裡永明帝和曹貴妃隔三差五給的賞賜……
但這將軍府不還住著劉氏麼,劉氏雖說是個寡婦,但也不妨礙她看一看首飾啊,何況剛才湛兮才從原劇本的犄角旮旯裡翻出了一個“新人物”——
約莫是這個冬日,劉氏那可憐的親侄女就會拿著和離書,帶著老仆從,千裡迢迢給來投奔她了。
劉氏是過得清心寡欲了,但屆時到底是要給尚且年輕貌美的侄女兒張羅張羅,那首飾就是少不了的了。
“那便有上新的,都令人送來看看,”湛兮點頭應了,“若是有新出的圖紙還未打造的,也可送來圖紙。”
掌櫃的自然無所不應,他最後歡天喜地的離開了。原本隻是為了能多點生意,鼓著膽子提了一嘴,沒想到這小國舅真就那麼好說話,他可真是自己的貴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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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幾日,崔恪再一次上門了,他是專門給湛兮送顏料的,譚勇跟在他身後,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精美的木盒,裡麵應該就是給湛兮千挑萬選的顏料。
湛兮接待了這兩兄弟,崔恪仔細地給他介紹這一批顏料,每一種顏料都有它的特殊之處,價格倒是參差不齊,貴的極貴,便宜的也挺便宜,總之,這些都是崔恪經過反複對比才下手買的。
這批顏料種類繁多,非常適合湛兮。
“不愧是子慎,真是解決了我的燃眉之急啊。”湛兮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崔恪出色地完成任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崔恪拱了拱手:“是國舅爺抬愛了。”
湛兮確實是需要一批顏料的,這不單單隻是特意給崔恪找件事情做而已。
哪怕那八方聽雨樓看起來非常靠譜,但是事無絕對,他來得太晚了,一個半月的時間要完成他所委托的事情,確實難度頗大,如此湛兮是不可能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江湖門派的身上的,他還得兩手準備。
他的第二手準備,就是若不得連理枝,就利用自己經曆過無數世界所得到的巧思,畫一張彆出心裁、瑰麗至極的畫送給永明帝。如此,就需要有相應的顏料。
說來湛兮就對曹睿之有些怨念,這個小混蛋,當真是沒心沒肺的,帝王的生辰禮物,多的是人半年前就得開始考慮了,他居然是臨去宮宴前,才匆匆從自己的小倉庫中,隨意扒拉出了一個龍鳳呈祥的白璧擺件充作是給永明帝的禮物,這玩意兒還是前幾年曹貴妃送給他玩的。
這種禮物說中規中矩都是抬舉這廝了,簡直就是無情敷衍,其用心程度,甚至根本比不上永明帝平日裡賞賜他小禮物的時候。
寒暄了幾句後,崔恪便要主動告辭了,臨走告訴湛兮說:“前幾日得了國舅爺的餺飥,在下心中感念非常,家中老母種了些薤菜,已經醃漬入味,特意送了一小壇過來給您嘗嘗。”
提起蔬菜,湛兮又忍不住怨念了。
大雍朝調料倒是挺豐富的,但蔬菜是真的稀少到令人發指的程度!目前湛兮吃到的現代的蔬菜,就隻有大白菜和菠菜這兩種。大白菜在這時候叫菘菜,品相很差,口感也不佳;菠菜在這時候叫波棱菜,好像是先帝那會兒從外引進的,價格極其昂貴,口感也很一般。
以上兩種還是普通人根本吃不上,小國舅這種皇親國戚才能日常吃的蔬菜。
如今的世道,普通老百姓常吃的是秋葵和薤菜,但此秋葵非彼秋葵,現在湛兮吃的“秋葵”,在後世改名叫冬莧菜,薤菜到了後世就是藠頭。這兩者千百年後,雖不至於說是被完全淘汰,但也基本上被其他蔬菜取代了,前者已經不多人吃了,後者在南方到還有用來醃漬,對一部分人而言,倒也是一道常見醃菜。
總而言之,大雍朝的蔬菜,湛兮隻有五個字的評價——少且不好吃。
不過湛兮是不會拒絕人家的好意的,崔恪這般說了,他便笑眯眯地說了句:“那我豈不是沾了子慎的光了?”
這一回譚勇沒有繼續做背景板了,湊上來搓搓手問湛兮有什麼事情是他能分憂的麼?
說實話,還真沒有。不過湛兮看他閒著也是閒著,便說:“不如你替我多留意一下廣平侯府?若是還有空閒,也可問一問八方聽雨樓的進度。”
譚勇恭敬地答應了。
兄弟兩向湛兮告辭離去,臨到將軍府的大門,老管家遞給他們一個小竹篼,笑著說:“裡麵是一些波棱菜,小少爺吩咐了,讓崔公子你拿回去給家中母親嘗嘗鮮。”
崔恪感動到眼眶都是赤紅一片,接過小竹篼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在一旁默默看著的譚勇見狀,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小國舅爺收買人心的手段比他想象得還要更高超,而他的好哥哥,也比想象中的要更吃這一套。
這樣看著,他們兄弟兩,豈不是給那才十二歲的國舅爺套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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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拿到了顏料,當即便開始構圖畫草稿,累了就戳開輔助係統,瞅著那個“夏季任務”後邊跟著的【進行中】三個字發呆。
白日裡崔恪讓湛兮想到了蔬菜的問題,湛兮起先還想著下一個任務的獎勵要是蔬菜種子就好了,但後來又忍不住有些羞愧……也就是他這樣的國舅爺,才有這種閒情雅致追求膳食結構還追求蔬菜口感了,大雍朝現在需要的是口感絕佳的蔬菜種子嗎?
比起蔬菜種子,大雍朝現在更需要的是——土豆!番薯!玉米!
它需要的是高產作物,唯有這些後世耳熟能詳的高產作物在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大雍朝的百姓才不至於完完全全地看天吃飯,災年便要餓殍遍野……
“現在的土豆番薯玉米,大概產量和口感都是不如後世那些經過無數人工培育篩選的,”湛兮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敲了敲那個透明的任務版麵,“所以下一個任務你要是給我發這個獎勵的話,是不是得包括具體的各項培育方案?”
湛兮覺得應該是的,畢竟種子他也不需要輔助係統弄來,這幾樣東西的原產地都在美洲,大雍朝一貫是有商貿出海的……從長計議的話,要弄到這幾樣作物不難,難的是科學的培育,完美的進化方向,這東西得輔助係統上,它才是這方麵的王道!
湛兮戳著輔助係統玩,原以為是不會有回應的。
結果輔助係統說——【請宿主端正態度,為完成任務而努力,不要閒來無事就調|戲輔助係統。】
湛兮:“……”啊這!我懷疑是你在調|戲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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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首飾鋪子的掌櫃又親自給湛兮送來了兩個係在軟項圈上金鈴鐺。
時間就在湛兮努力繪圖和埋頭在鈴鐺上刻字中流逝,轉眼就過了十日。
這一日,湛兮剛準備進宮去,譚勇就上門了。
“見過國舅爺,”譚勇行了個禮,“小的這幾日得了些消息,急忙就過來求見您了。”
湛兮看了一眼天色,天色還早,他也不急,便道:“你說。”
譚勇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湊到湛兮的耳邊說:“廣平侯府偷偷養了個女子!”
湛兮訝異地挑眉:“哦?”
“小的無能,沒能打聽出這女子的具體身份,並不知道她究竟是何人,”說著,他臉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小的原以為這女子或是廣平侯父子二人其中一人的……但又有些說不過去。”
以譚勇這種身份,他自然是無法盯著廣平侯父子二人的,但是他們這些個混跡在市井中不起眼的泥鰍似的人物,盯一盯廣平侯府的下人倒不是不可以。根據這些下人出府的動向,譚勇整理後抽絲剝繭,便發現廣平侯府多了個“女主子”。
無根無據的,又沒能查到這女子的具體身份,廣平侯府又是有何打算……譚勇本不該拿著這麼個沒頭沒尾的消息來拜見湛兮的,但是他想著,他無法推敲出東西來,是因為他自個兒站得太低,看的太少了,信息量不足,可小國舅就不一定了,也許他隻要得知了這女子的存在,就會自己知道些什麼東西……
譚勇說的,不會是那位立誌要當“小王氏”的王氏女吧,湛兮撇了撇嘴,嘖了一聲,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對了,國舅爺,我們今兒個好像還看見廣平侯世子的馬車似乎是在往紫微城的方向駛去……”
“哦?這樣嗎?”
怎麼,難不成是打算讓小太子也在這事兒上推一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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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太子書房。
滾燙的茶水在桌上冒著熱氣,王意如看著抱著小黑犬若有所思的太子,抿了抿唇,終究是忍不住出聲道:“殿下倒是很喜歡這隻狗,聽說這是曹睿之送的?”
這話陰陽怪氣的味兒太衝了,打斷了小太子的思路。他摸了摸乖巧窩在他懷裡昏昏欲睡的小奶狗,若有所思地看著王意如:“表哥這是還在生氣?曹國舅不是另外賠了你一條青犴犬麼?”
這是狗的問題嗎!?王意如氣急了,又不敢對太子說氣話,眉頭皺得死死的。
見他的臉色實在難看,太子便起身,走出了書房,把已經睡死過去的小奶狗交給一旁的宮人:“把它放回它的窩裡,最近有些刮冷風,毯子要給它蓋好。”
看著小太子細心交代的這一幕,王意如的臉皮都抽搐了一下,他是看不懂了,這種全身黑不溜秋的狗有什麼好寶貝的?而且這條狗腦門上還頂著“於菟”兩個字,王意如是看到了就恨不得一腳踢死了事,太子居然這樣用心的養著?
等太子回來,書房內就隻有他和王意如兩個人了。
王意如深吸一口氣,反複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個阿貓阿狗的事情,他進宮一趟不容易,這一次進來可不是為了阿貓阿狗的,他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做。
“殿下考慮的如何?”好聲好氣地開了個頭,王意如就感覺自己說話順了一些了,“二皇子年歲漸長,哪怕殿下您對他有拳拳手足之情,可他卻不一定……皇家向來如此,殿下熟讀史書,又怎麼會不理解呢?”
“自古君王雖為天子,但到底也是男人,二皇子有其生母曹貴妃為之謀劃,這是殿下您的短板啊!殿下年幼,尚且不知枕頭風的厲害,難道還不知道聖人更喜愛二皇子麼?這都是曹貴妃的功勞啊。”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垂著眸沒有說話,安靜地聽著王意如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如今便是不為了謀劃,小殿下您一個人在這偌大的東宮,難道不孤獨嗎?我與父親不像曹國舅,不能常常進宮來與您相伴,但若是表妹進宮了,可就不一樣了,您也是有人相伴的了……”
“表妹蕙質蘭心,溫柔可人,有先皇後之風,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長相,也同樣肖似姑母!她得知此事,很是憐惜殿下您,自請入宮,隻為了替早逝的姑母照顧您。殿下您未能見到過親母麵容,難道當真不想見一見這個肖似姑母的人嗎?”
太子終於有所回應了,他用一種很淡、很淡地眼神,注視著王意如的眼睛,輕聲問:“表哥,這位旁支表姐,真的同孤的母親,生得一模一樣麼?”
“極為肖似!”王意如篤定地說。
太子笑了笑,神色有些放空,眼神都變得悠遠……
可是,她再如何像母親,也不是母親啊。
何況,史書中哪有女子是進宮來照顧孩子的呢?
她們進來,可都是為了侍奉帝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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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太子呆呆的模樣,王意如便覺得勸告接近大功告成了,正準備再接再厲呢,忽然聽到外邊傳來了聲響——
“奴才郭小福,拜見太子殿下。殿下,國舅爺今兒個進宮來了,給您和二殿下都帶了禮物,聖人命奴才過來問問您得空否,請您帶著小狗兒到琉璃亭去一趟,晚膳便一家人在立政殿用。”
太子出去了一趟,打發走了郭小福。
王意如也聽到了其中內容,更覺得分外惱怒。他是廣平侯世子,他的父親廣平侯,乃先皇後嫡親兄長,他們王氏,才是這大雍朝的外戚!
憑什麼他進宮一趟,就得提前遞牌子,還得得了允許方能進去,而那曹睿之那廢物點心,卻是想進就進!
聖人居然還說什麼“一家人”,誰和誰是一家人!?太子和曹睿之嗎?滑天下之大稽!太子是他王氏女生的兒子,和那曹家有何乾係!
太子正要告訴王意如自己換了衣裳就要過去了,回頭卻見王意如那扭曲到青紫的臉,顯然是壓抑至極,太子怔了一怔。
回過神來的王意如趕緊收斂了表情,但也依然麵沉如水:“既如此,殿下便去吧。”
忍了又忍,王意如最終還是沒能忍住:“殿下,臣下雖隻是您的表哥,但卻不得不提醒您,您可還記得先皇後的姓氏?殿下,人豈可不分親疏?還請看清局勢微妙,會永遠站在您身後的,除了王氏,又還會有誰呢?”
太子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下月聖人壽誕,宮宴上,還望殿下要為表妹在聖人美言幾句,倘若您提及思念母親,希望表妹能進宮說說話此等雲雲,聖人心疼您生來喪母,必不會拒絕的。”
太子依然沉默。
見他沒有第一時間答應,王意如大急:“殿下!便是不為了王氏,也為了您自個兒的將來啊!王氏籌謀至今,難道不是全為了殿下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