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聽雨樓幾乎是入不敷出的,今年一整年最大的進項還是上一回從小國舅那兒得來的。天天啃老本還能堅持到現在,非常不容易,而且許俊俠也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如果最後當真扛不住了要被哪一方實力吞食的話,那不如就投喂小國舅吧。
比起那些油膩膩的老油條、滿嘴腥臭的惡虎,年紀小小卻智多近妖還背靠皇帝的小國舅怎麼看都更加有前途一些,而且讓他答應得到了八方聽雨樓之後,也要繼續保留八方聽雨樓的最初使命,也應該會更容易一些。
許俊俠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之後,張養德沉默了很久,最後決定還是把自己的猜測說出來:“仁兄,那一日我從將軍府出來,國舅爺讓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相送,我覺得她甚是麵善……”
“麵善?像誰?”許俊俠問。
時人所謂“麵善”,即是指“臉熟”。
“那小丫頭的臉,讓我恍惚中,好像看到了老樓主夫人……倘若阿婉健康長大了,生了孩子,可能確實是那般年紀。”
“當真!?”許俊俠這個就連下定決心要將八方聽雨樓交出去都老神在在、鎮定自若的人,聽了張養德的話的這一刻卻猛地跳了起來。
張養德慎重地點頭:“當真!確實是像!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昨兒個就想立即就派人去調查了……”
“那姑娘如今在威遠將軍府,還是小國舅院子裡的人,若正是如此踏破鐵鞋無覓處……”許越沉吟了一下,“我等恐怕屆時到底是要受製於小國舅的,不若如阿耶所說的那般,儘早、主動!”
許俊俠欣慰地看了一眼自家兒子,對張養德說:“千萬不要派人去調查將軍府,你隻怕會引起皇宮那邊的注意,既如此,我等不若直接拜會一下這位深不可測的國舅爺吧。”
張養德看著許俊俠,囁嚅了許久,最後說:“我沒敢調查將軍府,隻是那丫頭在小國舅爺麵前還挺得臉的,常常外出辦事,隨意打聽了一下就知道她京郊附近石家村的,我便派人去了那石家村……”
“嗨呀!你呀!打草驚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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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石家村。
高壯的婦人拿著掃帚將衣著明顯不同於他們村子的外來人掃地出門了,她叉著腰攔在門口,略顯刻薄的臉上儘是警惕,大罵道:“你們是打哪兒來的外鄉人呐?竟然狗膽包天到我們石家村來鬨事來了,問什麼問,石青竹就是我生的女兒!你們想乾嘛?見我女兒有出息,想來搶我的女兒來了,你們是拐子不成?”
穿著長袍的男人叫苦不迭,向她作揖:“夫人您誤會我等了,我等也是奉了家主的命令才來此打聽一二的,我等並無惡意,隻是家主確實覺得那石姑娘生得麵善,倘若是你家有隱情,這未嘗不是一次機會啊……”
“什麼機會!?我呸!石青竹是我丁大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這石家村誰不曉得此事啊,你們到底是有何居心!?”
丁大花將掃帚橫在胸前,擋住了大門,一同亂趕:“滾!都給老娘滾犢子!我可告訴你們,再來鬨,我要喊人了啊,彆以為我們鄉下人好欺負,我們竹子爭氣得很!你們要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膽敢鬨事,那我家可不肯吃虧,脫層皮也得告到國舅爺麵前去!”
那長袍中年人還想要說些什麼,卻見遠遠地有石家村的婦人向這邊跑來了,一邊跑一邊喊:“大花!丁大花!!村口來人了,是來找你的!說是威遠將軍府的人呢!村長都快要去接了,你趕緊叫你家男人從地裡回來啊!”
那婦人滿麵興奮,語氣裡都是羨慕:“人家捧著禮盒呢,那盒子可金貴了,上邊還綁著紅綢呢,是不是你們家竹子又立功了?得了國舅爺的賞賜?”
前段時間不是年不是節的,石青竹跑回來村子裡,是為了給國舅爺找兩條狗,這事兒就轟動全村了,村長都出動了幫忙挑選,最後還是選了那外地來的五黑犬。
國舅爺很是滿意,還給石青竹打賞了十兩銀子,丁大花家裡頭倒也大氣,拿了賞銀還叫人剁了些豬肉,請全村吃飯咧!還給了村長一兩銀子呢!
這事兒大家都知道,都羨慕著丁大花呢,這十裡八鄉的,誰不知道石青竹出息了啊,多的是漢子想討她當媳婦兒。
可丁大花說了,她這小女兒是有福氣的,既然得了國舅爺看重,那年紀到了再求主子們給個恩典,指派個有出息的好人家嫁了,最好是讀書人,可不樂意嫁給同鄉外鄉的莊稼漢子。
婦人跑到了丁大花的屋子前,終於瞧見了那個穿著長袍,還帶著兩個小廝,模樣兒和鄉下人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
這婦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有些像是看好戲似的,揶揄道:“咋的啦大花,這又是哪家酒樓的掌櫃的,親自來向你家提親來啦?”
長袍中年男人愣了一下,臉一下就臊紅了:“……這位夫人您誤會了!”
他不是什麼掌櫃的,他是張家在京城的新宅的管家,而且他也不是來提自己的兒子提親,若是那姑娘的身份當真是……那他兒子也配不上啊,唉!
丁大花方才聽說將軍府來人,也是愣住了,如今終於反應了過來,嘚瑟地瞪了他們一眼:“聽見了沒,那可是將軍府的人,專門到我們石家村來了,可見我那乖女兒又立了大功,你們要不想討打,還不快滾!”
嚇退這幾個外鄉人後,丁大花終於收起了自己雄赳赳的潑辣樣兒,直接蔫了,緊張地抓著那個傳信的婦人,追問著:“將軍府當真派人來了?竹子是立了功了嗎?不會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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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又在那十分不舒適的馬車上搖搖晃晃了許久,才終於抵達了郊外的莊子,未進莊子,他已經瞧見了那個組裝好了的大型組合滑滑梯。
此事的滑滑梯還是剛被拋光打磨好的原木色,尚且未刷漆,湛兮隔著院子的圍牆,抬頭打量了幾眼,覺得它的還原度非常高!
隨行的小廝敲了門,莊子的管事出來迎接,這時候工匠們剛忙完一陣,此刻正在吃飯,管事準備要去叫人,湛兮道:“不必了,讓他們吃飯吧,我且先去看看那個滑梯。”
這是一個大型綜合滑滑梯,由好幾部分組合而成,包括了攀岩、攀爬、隧道等等部分,而且因為如今的大雍朝不比後世可以用拉爆螺絲等東西固定大型設施,也沒有水泥,湛兮設計的這個可拆卸的大型組合滑梯的穩定性全靠他對力學和榫卯登峰造極的運用。
當然,安全起見,到時候這玩意兒拆卸分裝運進皇宮後,湛兮還是會讓人在底部他原先預留出來的地方,用糯米砂漿和石灰砂漿等加固一下的。
湛兮沒理其他人,決定自個兒先試一試這個滑滑梯,他拍了拍手,就著一根根間隙均勻的木欄杆往上爬,爬進了一個圓形洞口,往裡鑽,裡麵是一條挺長的隧道,有好幾個岔口,湛兮直接往最上邊爬,找到了最高處的出口——滑梯。
然後他在管事的驚呼聲中,直接從那旋轉滑梯上呲溜一下滑了下來……
站起來的湛兮看了看自己的手,很好,工匠們沒有偷奸耍滑,木材的拋光非常到位!他爬了一路,手上也不見有木刺。
“召集一下工匠們,接下來還有好些個圖紙要他們加班加點乾活了。”湛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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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花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麵見那些金貴的貴人們。
眼前這位據說日常極為樸素的夫人,卻也綾羅綢緞,鬢發如雲,她懷裡抱著一隻雪白的長毛狗,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替狗順毛。
丁大花知道對方,這將軍府就隻有兩個主子,一個是小國舅爺,另一個就是國舅爺他大伯母。
“草民見過夫人。”丁大花壓根沒學過怎麼行禮,整個人都很局促,動作滑稽又可笑。
但是劉氏沒有笑,溫和地叫她起來:“今日叫你過來,還是因為石丫頭的事……”
丁大花心中咯噔了一下,她立刻想石青竹就是自己的女兒,可是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劉氏道:“你莫急,我讓人去喊石丫頭了,她也快過來了。”
劉氏起身,將獅子狗放地上,拍了拍它的屁股:“你去玩兒吧,我這裡還有些事。”
乖巧的獅子狗大概理解了一下,便撒歡地往外跑了,劉氏對丁大花道:“若是為了石丫頭好,你便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我,如此,我才好去判斷尋上門來的人,究竟是不是石丫頭的親人啊。”
丁大花心神俱震:“什、什麼!?誰尋來了?竹子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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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回的路上繞路去拜訪陳尚書了,交給他自己畫的彈簧的圖紙。
提到彈簧人們就會想到這是現代工業的產物,實則不然,這玩意兒春秋戰國時就有了,隻是沒有普遍使用,而且也沒有人去研究其中的物理學知識而已。
陳鴻謀瞅著那圖紙,好家夥,這位小國舅要不是說他是小國舅,他都要以為這廝是專業畫圖紙的!
“你要這麼粗的彈簧作甚?”陳鴻謀問。
“做彈簧床。”湛兮說。
“彈簧床?那是什麼?”
“給小孩兒跳著玩的。”
陳鴻謀沉默了很久,想問你是要弄來自己玩的嗎?但是看著湛兮那張稚嫩的臉,好吧,國舅爺雖然早熟又智多近妖,但是他確實才十來歲,玩什麼的……也不是不能玩?
把事情交代給了陳尚書後,湛兮就打道回府了,中途突然想起一事,就派小廝往崔恪那兒走一趟。
“你告訴他,要畫那些鵝頭紅金魚呀、五彩小風車呀、老鷹紙鷂呀、小草啊大樹啊之類的,可愛的,小孩子喜歡的!”
沒錯,湛兮簡直要把崔恪的“繪畫”技能無邊無際地給他開發出來了!他想要崔恪去給滑滑梯上漆,這個塗漆不是隨便的塗漆,而是要繪畫式塗漆!
目前大雍朝的油漆主要有墨黑色、朱紅色、天然棕色、黃色、金黃色與綠色這幾種,要搞出糖果兒童遊樂園主題有點難,但是合理運用一下色彩,讓這些設施看起來更加適合小孩子卻是可以的。
雖然說朱紅色、天然棕色更符合時下大雍朝人們那沉穩厚重的獨特審美,但是小孩子嘛,不都喜歡花裡胡哨的。既然是送給太子的,那就還是給在小孩的世界裡給他更多小孩需要的東西吧!
至於接到他的要求後崔恪這個被迫跨界的繪畫家怎麼想,那湛兮就不擔心了,顏料能畫,糖畫也能畫,沒道理油漆就不會畫了呀?
湛兮在天將黑未黑的時候,回到了將軍府,容嬤嬤和管家一塊兒接的他。
“你先說說情況,晚些我還要沐浴後再換身衣服,才會過去大伯母那兒。”湛兮說。
容嬤嬤於是長話短說:“您先前說的事,夫人已經處理好了。那石丫頭她娘什麼都說清楚了,這事兒啊……十有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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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
王意如拔高了聲調的動靜,終於讓發呆中的太子回神了。
太子沒甚表情地回頭:“表哥,怎麼了?”
王意如甚至都氣不起來了,太子表弟在他麵前,好像十次有九次都在發呆,唯一一次不發呆是叫他出去找厲害的說書先生。
“殿下生辰將近,阿耶讓我來問問您,您可有什麼想要的?”王意如問。
太子:“孤在宮中,一應具備,無甚需要的。”
“您想要一條漂亮的小狗嗎?”王意如問他,看太子懷裡的小狗的表情不太好,他始終不懂,這種黑漆漆的煤球兒有啥好看的。
太子都想不理他了:“孤有它就可以了。”
表兄弟二人之間又一次陷入了沒有話說的沉默中。
好一會兒後,王意如才找到了話題:“太子殿下今天可是心情不爽利?您要和我說一說嗎?”
被弟弟紮了心的太子搖了搖頭:“……不必了,孤沒什麼大事。”
於是話題再一次冷了下來,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太子忽然說:“天黑了,表哥你該出宮了,再晚一些宮門要落匙了。”
王意如本應該起身告辭的,可是他卻終於忍不住自己的心情了,他心酸酸地看著太子,說道:“殿下為何如此疏遠我呢?您小時候也是會叫表哥抱抱的啊,我那時進宮來陪您放風箏,要出宮時,您也是舍不得表哥的呢……就像現在的二皇子和他小舅舅那樣。”
書房內沒有點燈,昏暗的視線中,王意如感覺到了太子那一雙漆黑不見光的眼睛,似乎一直在沉默地注視著自己,以一種能剖開人心的眼神,王意如忽然有些心驚,狼狽地躲開了太子的眼睛。
太子依然沉默,從前他也像於菟那樣依賴表哥的麼?可是他沒什麼記憶了,他和二皇子的歲數也相差不大,他既然能一下子長大,又能對那些過往那般記不住,想必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至於王意如問為什麼?他這麼問的時候,太子忽然就想到了過去老嬤嬤說他阿娘說過的話。
從前廣平侯王子昂還是世子的時候,也格外的叛逆,甚至還曾鬨著要與家族決裂,醉心於丹青,不做這世家公子,偏要去當什麼畫家……
太子恍惚中,似乎聽到了他阿娘恣意又不屑,不屑中又似乎有些難過和遺憾的聲音——“那人品性越發與父親相類,看了便生厭……”
王意如正心酸呢,見太子似乎又走神了,忍不住出聲:“殿下?”
“因為表哥你啊,越發與舅舅相似了。”太子突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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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去了一趟劉氏的院子,劉氏長話短說地將石丫頭她娘丁大花所說的東西,給湛兮交代了一遍。
原來石丫頭石青竹,她確實不是丁大花生的女兒,她的母親是外鄉人,懷著孕的時候,流落到了丁大花娘家所在的村子裡。
丁大花回娘家的時候和這個外來的、還懷著崽的寡婦一見如故,後來她得了些婦科病,差點沒命了,還是這個不顯山露水卻會一點醫術的寡婦救了她,丁大花從此對這位閨中密友感恩戴德。
丁大花從來沒有過問過對方的過去,那顯然就不是什麼愉快的記憶。一直到這個寡婦病重,要將才一歲多大的石青竹托孤給丁大花,丁大花才曉得了對方的過去。
寡婦說自己是個被拐子拐走的孩子。
她七八歲的時候,在冬日裡穿著薄薄的裡衣,發著高燒,被拐子判定活不了了後,就被隨意丟棄在了山道上。
那附近有個老郎中,那一年冬天他決定最後一次上山看看能不能采著一些什麼,就發現了這個可憐的孩子。
郎中生了惻隱之心,便將她帶回家去,死馬當活馬醫地灌了一些湯藥,天可憐見的,她最後堅強地活了下來。
可是三天兩夜高燒,卻令她失去了之前的記憶。
她忘記了過去,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