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聞到了益母果的味道, 你確定嗎?”江離的聲音變得冰冷了起來。
甄道藏正在仔細的聞著味道,企圖找出這離散淺淡的味道具體從哪裡傳來, 被江離這突然低沉和冰冷的聲音嚇了一跳。
樹下的女子猛地抬頭瞪他, 這個莽夫!反應那麼大做什麼!?
甄道藏腦筋一轉,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鍵:“怎麼?難不成你們有事瞞著我?益母果的味道,怎麼了?”
不錯, 先前關於那個身上有著益母果和香茅草味的, 青年的神秘麵具人的事情,後來加入不良人的甄道藏,其實是並不知道的。甄道藏到現在都還在企圖“消化”不良人成立至今的紙質資料呢,根本都還沒有跟上大家夥領先的進度條。
江離倒也沒想著瞞著她, 主要是現在瞞著甄道藏線索可能會斷掉,不說其他的,就說他自個兒站在這樹上有一會兒了, 根本沒聞見有什麼味道,可甄道藏不僅聞到了酒味,還在後來聞到了益母果的味道!
於是, 江離長話短說地大致解釋了一下這件事情。
甄道藏皺緊了眉頭:“當時小國舅爺以為會稽公主聞見的酒味, 是她自己喝了酒?”
對味道毫無敏銳度的江離頷首。
甄道藏卻搖了搖頭:“會稽公主可能是給你們這群莽漢折騰得人都糊塗了,給小國舅爺招供的時候, 意識也不是最清醒的時候。她很可能確實就是從對方身上聞到了酒味, 但是也許是比較淡, 至少比她自己身上的酒味淡,所以她下意識地忽略。”
“你問起的時候,她就想了起來,於是提到對方身上有酒的味道。後來國舅爺再問她,問得更加細致, 她又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繼而覺得自己可能是聞錯了,畢竟當時她自己也喝了酒……”
江離……江離覺得自己快要被繞暈:“然後呢?”
“然後?”甄道藏挑眉看他,眼神都是貓兒似的鄙視,“我、會稽公主,我們這等天生嗅覺敏銳之人,是不會出錯的,所以她一開始告訴你的,才是最真實的!她就是從對方身上聞到了酒味,至於味道淡,那可能是人家喝過酒之後,洗漱了一遍才去見的她。”
江離抓住了關鍵:“好,我現在知道尊貴的夫人您是天生的‘狗鼻子’了,你能確定是什麼酒的味道嗎?是從這棵樹上哪裡留下來的嗎?”
甄道藏:“……你說誰狗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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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道藏說上邊的味道更濃一些,她要上去看看。
江離隻能下去,將完全不會武功的甄道藏拎著,又一把躍上了樹梢。
最後,甄道藏指著方才江離站立的地方,那是最頂端的樹梢,也是江離平日裡最愛站的地方。
“就這裡,你聞一下。”
甄道藏覺得江離的情緒不太對勁,但是隔著麵具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是在沒辦法精準識彆。
江離配合地湊近,他距那一小片樹葉似乎有些蔫的地方足夠近之後,就聞到了一股淺淺的酒香。
似乎真的有一些?江離的眼神倏地沉了下去。
再一起身,江離似乎毫無介懷,情緒看不出有過一瞬的扭曲,他看起來很是輕快,看甄道藏的眼神都充斥著一股“媽耶,這是什麼神仙狗鼻子”的味道。
甄道藏恨恨磨牙:“再這樣看我,小心我挖掉你眼珠子!”
“那得你有這個手速才行,”江離一點都不受威脅地挑了挑眉,“實際上,沒有我,你連這棵樹都下不去。”
他不提還好,他一說,甄道藏怕高的毛病瞬間出現。
江離震驚地看著這位一天天用“鼻孔”看人的,衣食住行、言談舉止都要格外講究的貴夫人,居然突然就這麼毫無形象地趴在了樹乾上,動作和姿勢都極為可笑地緊緊抱著樹乾不放。
江離忍笑:“……你這是?”
甄道藏閉著眼,忍著手腳發軟和心跳加速,緊緊地抱住樹乾,努力讓自己口齒清晰:“我告訴你江帥,現在可是你有求於我。你們說的那個麵具神秘人,很可能就在不久前,在這棵樹上呆過,他還喝酒了,喝的是蜀地的燒春酒!喝酒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酒撒了一點在那一塊樹葉上,留下了很重的味道……”
“還有,你聞不見益母果或者香茅草的味道,你不像我,我現在就知道這幾個味道蔓延的軌跡!”
江離反複打量甄道藏,他真的很難不對這種神仙級彆的狗鼻子露出驚奇臉。
甄道藏閉眼大喊:“所以,你還不快點把我弄下去!我是不會求你的!”
“夫人,您求人的方式還挺特彆的。”江離輕笑一聲說。
甄道藏剛要懟他,江離卻突然文藝了起來:“夫人,你知道這棵樹的特殊之處嗎?”
甄道藏:“???”我他爹的不想知道,你快把我弄下去啊,混蛋!
“這棵樹的位置很好,它長得很高大,站在它的頂端,視野無遮無攔,可以看到小半個紫微城……”這是我不當值的時候,最常待的地方。
最後一句話,江離沒說出來。那個人比他想象得還要更了解他。
誠如一開始江離懷疑的那樣,對方在會稽公主麵前露出來的那點兒模仿不到位的小馬腳,那都是為了能成功引誘會稽公主,而不是對方辦不到。
一如現在,那個人在這棵樹上、在這一棵江離常常待著的樹上待過,或許還學著他一樣,站在樹梢,觀察紫微城的情況,但是江離一無所知!
那個神秘人如果不是太了解江離的站位和習慣,又如何能讓雙眸銳利、觀察入微的江離完全沒察覺到樹的問題?
那個神秘人如果不是太了解江離那因出入火場而變得格外“蠢笨”的嗅覺,又怎麼會那麼大大咧咧、一不小心地撒了點酒,還絲毫不做掩飾!
那個神秘人……他一直在暗處觀察著自己麼?他武功絕不亞於自己,難道說,此舉是明晃晃的在挑釁他?
“真是可惡。”江離喃喃著說。
甄道藏手腳都軟得要抱不住樹乾了:“你才可惡!你快點把我弄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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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離最後再一次拎起了甄道藏後脖頸的一堆衣料,但沒把人拎到了地麵上,而是把人拎著,直接問她,味道往哪兒去……
甄道藏:“……”
甄道藏也是個牛人,恐高恐到臉色都慘白一片了,但就是沒向江離示弱,像是一條魚一樣被拎著,也絕不去學八爪魚抱住江離謀求安全感。
“往左。”甄道藏氣若遊絲地說。
江離沒有立刻動,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甄道藏,尋找一個下手的地方,但看來看去,除了後脖頸那堆衣料,似乎沒有好下手的地方。
至於你說直接摟腰,打橫抱起來……笑話,他兩又不是話本子的主角沒頭沒尾還要沒頭沒腦地搞曖昧。
甄道藏自己也說:“就拎著吧,但不許給人看到我如此衣衫不整!”
“死要麵子活受罪。”江離說,“你不如儘早學武。”
“請問你收徒嗎?”甄道藏問。
窮鬼江離考慮了一下:“你要是付得起束脩,也不是不行。”
甄道藏發出了傲然的“哈哈”聲:“笑話,我會付不起束脩!?你可知我嫁妝幾何?我出嫁時,第一台嫁妝運上青江邊上等候的帆船之時,最後一台嫁妝還沒出我家大門!”
可惜所托非人……
算了,江離選擇不打擊這位一輩子都習慣爭強好勝的貴夫人了,他沉默地拎著對方,往甄道藏指的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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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道藏指路的終點很標準,標準到連甄道藏自己都有些無語了。
隻見江離拎著她隱匿在了這座宮殿邊角上的大樹背後,居高臨下地看著院子裡的情況——
那是三個女人圍繞著石桌而坐,桌上擺放著酒與酒杯,還有一大盤瓜果,瓜果中有切開的益母果片。
是馮昭儀,以及外邦來的昭容姐妹兩,這三人,是宮中隱形人一般的存在。
大昭容拿著那黃黃的,彆人聞著就感覺唾液迅速分泌的益母果片,直接上嘴啃,一邊吃一邊說:“就是這個味,酸爽!我喜歡!”
馮昭儀一副“我看了都害怕”的模樣,縮了縮肩膀後,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小昭容倒了一杯酒,神色有些疑惑:“貴妃娘娘知道姐姐你愛吃酸的,前些年這益母果都給的很多,怎麼今年隻給了這一些?”
“約莫是今年懷孕的命婦比較多吧?”大昭容毫不在意地說,“反正我又沒懷孕,我愛吃酸的而已,且緊著她們那些懷孕的一些,這才合理。”
小昭容覺得姐姐說的有道理,點了點頭,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儘,發出驚歎聲:“哇!果然很好喝!怪不得讓最重規矩絲毫不出錯的小太子都喝醉了!”
“馮昭儀,你也喝呀,這可是我們姐妹兩花了大價錢托人去外邊買的,人家說了,這是正宗的劍南春酒呢!”昭容姐妹兩熱情地招呼著。
馮昭儀清淺地笑著,抬起杯子抿了幾口,似乎是不太習慣烈酒似的,發出了低低的“嘶”聲。
江離銳利的眼神,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覺得這三個女人都顯得非常可疑。
而在他一側的甄道藏卻抬起脖子,努力把腦袋往前探去,她動了動鼻子,似乎在努力辨彆著空氣中的味道。
甄道藏最後說:“那股酒味似乎在這兒斷了,還有,她們的酒不夠正宗,和方才在樹上聞見的味道並不完全等同……小太子也喝了這個酒麼?我們要不要去東宮看看?”
好強大的狗鼻子啊,江離心中感慨,這是他這等嗅覺稀碎的人怎麼都羨慕不來的呢。
江離搖了搖頭:“不必,我知道那幾個孩子喝的酒是從何而來的,且先向聖人稟明情況,而後……我們直接去源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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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上官宅邸。
元配夫人蘇氏當年住過的主院內,小小的男孩兒正趴在床榻上,任由老嫗往他受傷的嫩臀上擦藥,自己咬牙一聲不吭。
老嫗歎了一聲:“少爺可疼?”
上官無病喘了一口氣:“還行,頂得住。”
“您這又是何必?那一壺燒春酒,您不願給老爺了,自個兒留著便是了,怎地要偷偷帶進宮裡去,又拖了那兩位皇子下水?”老嫗有些頭疼的模樣。
打板子十下罷了,雖然屁股看著是一片青紫格外嚇人,但早已經開始習武的上官無病自詡身強體健,這會兒已經爬起來自己提褲子了。
“什麼叫拖他們下水?這可是我為數不多的寶貝了,我這是喜歡他們,才和他們分享我最珍貴的好酒呢。”上官無病嘟囔著說,“誰知道他兩這麼遜呀,居然真的喝了幾口就醉倒了。”
難道說,他這種天生海碗的,竟然是少數麼?失策了,嘖嘖嘖,失策了!
上官無病隻說自己是喜歡兩位皇子,想和人家交朋友,才分享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卻決口不提這一壺酒,當年是他阿娘親手釀造,打算贈予他阿耶的。
老嫗縱容地看著他稚嫩的臉龐,渾濁的眼中都是憐惜,她不主動拆穿他……
不拆穿他對老爺隱匿在心底的怨恨,不拆穿他自幼孤獨從沒有什麼玩得好的夥伴,見了宮裡的皇子心裡喜歡也敢就這麼冒冒然然地貼上去。
“嬤嬤,我屁股沒啥事了,你先回房休息去吧。”上官無病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受傷,要不是老嫗小心翼翼,他還打算叫個小廝來,上藥酒,使勁兒將淤青揉散開的呢。
不過雖然嘴上不樂意,但屁股是真的好痛,上官無病爬起來了,但沒有坐著,而是半跪著,痛得齜牙咧嘴地還在嘴硬:“再說我也因禍得福了不是嗎?本來這兩天就得啟行的了,但這不得養傷麼?又恰好臨近太子殿下的生辰了,聖人都開金口了,乾脆留在京都過了太子殿下的生辰宴再做打算,嘿嘿嘿。”
“挨一頓毒打,就換來這個,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樣?”老嫗無奈地瞧著他的張揚眉眼,看著那雙狐狸眼中都是竊喜,覺得格外可愛又好笑,少爺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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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主仆二人有一句沒一句聊著,其樂融融的時候,忽然有不速之客來訪。
繼夫人薑氏,又來了這個占據了主位,而她想搶卻搶不來的宅院。沒辦法,麵子上總要過得去,元配夫人嫡子挨了打,如今臥床,她怎麼也得來看望一下的。
見是她來了,老嫗默默退到了一邊去,全然將自己當做是透明人。
“無病今日可好些了?”薑氏虛情假意地問。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床榻上的小男孩,忍不住又說:“無病可得小心些,宮裡頭都是猛獸,可比不得家中自在,皇子們尊貴,也不是誰都能和他們交朋友的……”
“人呐……有時候,就得認命,你說呢?”
上官無病翻了個白眼,伸手掏了掏耳朵:“你還有彆的話要說沒有?成天陰陽怪氣的,這陽間你要是不想待了,你趁早脖子一抹滾下去得了!煩不煩人呐,這一天天的。”
薑氏:“……”早死仔!嘴還是那麼毒!
上官無病的這鮮明張揚的性格,當真和他那一張柔弱小白花狐狸臉南轅北轍。
薑氏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斷告誡自己,不要和這個死了娘的死孩子計較。
終於,她臉上又擠出來了一抹虛假的笑容:“無病這般說,我可要傷心了,我這隻不過是長輩對你的一點點關心,和勸告罷了。”
“我外祖母今年七十高齡了。”上官無病突然說。
薑氏一愣:“所以呢?”
“所以想要活得長,就得像她這樣淡然處世,彆一天到晚吃飽了撐的鹹吃蘿卜淡操心,小心早死。”
薑氏:“……”氣得胸脯瘋狂起伏。
上官無病都被她逗樂了:“你們薑氏,也就這點本事了,想來找小爺的晦氣,還不如今晚枕頭墊高點看看能不能發個好夢,你趁早滾犢子吧。”
“老爺若是得知你私底下如此折辱繼母,可還會這般看重你!?”薑氏實在是氣不過了,咬牙切齒地問。
“笑死!就他那老眼昏花的眼珠子,他能知道些什麼?他連他親娘和你這毒婦都看不透,他能看個屁!你們能裝,小爺我不能?”上官無病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嘚瑟了起來,“說到裝模作樣,我這張臉還真是得天獨厚啊~”
薑氏順著上官無病的話,看到了他那張我見猶憐的臉,瞬間臉就黑了,仿佛生吞了一大把蒼蠅似的——她平生最恨這張臉!
“又嫉妒了吧?”上官無病嘿嘿直笑,笑後眼神卻格外陰狠,看著可怖如厲鬼,“好啦,彆來小爺院子裡惡心人啦,趁早回去罷,你就是要看我的樂子,那也還早著呢,我母族這不是還沒死光嘛?”
何止沒死光,都把她姑母大薑氏給氣得直接自閉了,天天就在小佛陀阿彌陀佛,不再理會宅院內的事情。
薑氏被這死孩子的眼神駭得後退了兩步,還好有丫鬟和婆子扶著她,不然她就要狼狽地跌到了,就在她不甘心地還想要繼續找上官無病的晦氣時,有小廝匆匆從外邊跑來:“夫人!夫人!威遠將軍府給咱府上下帖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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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有點兒明白了上回郭小福來府中,恰好撞上許氏父子和石丫頭認親時,敏銳感覺到那種怪異的氛圍時的尷尬了,他現在進了上官家的宅邸,感覺就差不多——詭異的沉重。
接待他的上官夫人薑氏,似乎主觀意願上很想要和他搞好關係,但是她好似經曆了什麼霜打茄子一樣的暴擊似的,實在是笑容都堆不出來。
薑氏很想熱情招待湛兮,但結果卻是她連笑容都格外的勉強,嘴角僵硬,看著就像是在強忍什麼怒氣一樣。
湛兮:“……”有點好笑,咳咳,早知道可以吃瓜,他應該更早衝過來的!
薑氏還想強撐著和湛兮聊幾句,湛兮卻隨意喝了口茶,道:“我今日前來,主要是為了探望探望小無病的。”
湛兮的話說得如此明白了,那薑氏哪裡還能再裝傻充愣,隻能努力維持微笑,讓管家親自帶湛兮到上官無病的院子裡去,她一臉愧疚地說自己今日身體偶感不適,否則就要親自帶他去了。
湛兮含笑:“夫人留步,既然身體抱恙,還請好好休息。”
麵子上過得去就行了,說完湛兮轉身就走了,留薑氏自己在那裡禮貌尷尬地微笑。
湛兮隨著管家往裡走,大概能摸清這上官宅邸模糊的輪廓,讓湛兮驚訝的是上官無病住的院子——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