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犇了這小孩,人家一朝天子一朝臣,人走茶涼,他一小破孩,居然能硬剛父親的現任夫人,霸占家中主院。
這院落算不得奢華,但還這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還挺考究的,想來當年它的主人對它是極為用心的。
湛兮抬頭看了看這高聳的木蘭花樹,嗅著它格外獨特的芬芳,隻覺得心曠神怡。
木蘭花樹下被人粗暴地刨開了一個土坑,那人真的很粗暴,小鏟子就丟在一邊,刨出了什麼東西,也不把土坑填回去。
“國舅爺這是在看什麼?那點土坑,填不填回去,這棵樹都不會死的。”
湛兮聞聲回頭,看見那個生的像美麗的狐狸一般的男孩倔強地扶著門框,就站在門邊。
上官無病呲了呲牙:“你乾嘛用這種怪怪的眼神看我?”
湛兮一臉高深莫測:“挖坑不填……造孽啊!”
上官無病:“???”
“你在說什麼東西啊,我就挖出了一小壺酒罷了,就這點坑,隨便下一場雨它就自個兒填回去了。”
湛兮沒解釋,此“挖坑”,非彼“挖坑”。
“無病小朋友,大蟲兒托我一定要來看看你,你現在感覺屁股如何了?”湛兮例行公事一般地進行官麵問候。
上官無病自己揉了揉屁股,似乎是很痛,他上手沒多久又把手拿開了,但這家夥嘴很硬——
“還行吧,也不是特彆痛。”他淡定又瀟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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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湛兮陪著上官無病嘮嗑幾句,趁機打聽他這後母那奇怪的表現是否與他有關,企圖要補一補沒吃到的瓜的時候,江離直接從窗戶外麵跳了進來。
湛兮:“……”
上官無病猛地轉身,扭到屁股:“……嘶!好痛!”
“你剛剛說也不是特彆的痛。”湛兮涼涼地拆穿他。
上官無病:“說來就怨念,一起喝的酒,為啥他兩就是罰紮馬步,我就得挨板子?明明我都沒出醜,是他們出醜了啊……”
“有沒有後可能,就是因為這兩位皇子出醜了,而作為發起人的你居然沒有出醜,你才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湛兮積極幫他猜測。
江離:“小國舅爺先不要無視在下。”
“沒無視你,你是哪一位?正門不走,你跳窗進來?”上官無病簡直是滿頭問號,要不是湛兮的表情看著格外無語,似乎是認識對方,上官無病這都得忍著屁股痛拔劍了,彆看他才七歲,他習武兩年了!
江離沒理會上官無病,附在湛兮的耳旁,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湛兮聽到他和甄道藏追尋著味道而去,最後卻在後宮三人組聚會處找到完美匹配的現場時,就知道事情已經不太妙了。
“抓不住的了。”湛兮說。
是的,無論是湛兮,還是江離和甄道藏,其實都很清楚,那“後宮透明三人組”,絕對不乾淨,裡頭起碼有一個人,是和這件事有著不淺的瓜葛的。
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江離當時直接闖進去,派人拿下馮昭儀和外邦來的昭容姐妹兩,而後地毯式搜索……如此一來,那個麵具神秘人絕對逃不出去。
但是問題來了,不良人哪來的底氣敢這麼對待帝王的後妃?哪怕是地位不高的後妃。
江離隻能先找永明帝打報告,而等永明帝聽了事情的經過,再思考一番,然後批複下來,接到批複後,不良人們再斟酌著如何行動,一整套整下來……黃花菜都涼了!
那玩意兒是活人,會跑路的!
至於自個兒去打報告,派人先行盯著這三位後宮透明人嘛,那座宮殿可是帝王恩寵不至的地方,不良人根本不涉及它,臨時臨忙叫不叫得到人不好說。
哪怕是叫到了,你怎麼盯?你自作主張盯帝王的後妃啊?人家萬一要出恭、要沐浴,你也繼續盯麼?
這簡直是令人頭大。
茫然的上官無病堅強地扶著牆壁站了起來,瞅瞅湛兮,瞧瞧江離:“你們兩個在說什麼東西?我怎麼完全聽不懂。”
江離繼續無視這個小家夥,和湛兮低聲說:“國舅爺所思所慮,我都知道,所以……”
所以他沒留在皇宮,而是出來了,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
比起逮住一個和會稽公主接頭的神秘接頭人,那當然是抽絲剝繭弄出所有的線索,力圖將其中隱匿的利益集團都拽出來更重要。
“喂?有沒有人理一理我的?這可是我家院子,我的房間啊!”上官無病真的是感覺頭都大了。
就在這時候,甄道藏從外邊打開了門,施施然往裡走。
上官無病被嚇了一跳,生怕有人發現他房間裡多了個奇怪的青壯年,但見湛兮和江離都沒有反應,再一看來者,又是他不認識的。
上官無病直接就呆了:“你們是一夥的嗎?”
這一回,有人理會上官無病了,甄道藏是徑直向他走來的:“你和太子他們喝酒的酒壺還在嗎?”
上官無病隨手一指:“喏,在那,不過我都喝光了。”
“無所謂。”甄道藏隨意回答了一句,然後走向了上官無病所指的櫃子。
咦?這櫃子那麼高?
“江離!”甄道藏回頭搖人。
江離過去拿下了那個精美的酒壺,遞給甄道藏,甄道藏接過來,先是放在鼻下仔細地嗅了嗅,而後又打開了瓶塞,去嗅裡頭的味道,她最後甚至手指探進去沾了點酒汁,細致地聞……
上官無病:“有沒有人能告訴我,現在是在做什麼?”
沒人有空回答他,湛兮和江離都在注視著甄道藏,甄道藏的的眉心越來越聚攏,看來……
“不是這一壺酒。”甄道藏最後搖了搖頭,把瓶塞懟了回去,酒壺還給了上官無病。
“因為它有木蘭花的味道,是嗎?”湛兮問。
“對。”甄道藏先是應答了一句,而後驚訝地看了過來,“國舅爺您也有狗鼻子嗎?”
不!該死,被江離洗腦了,居然說自己有狗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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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道藏那句脫口而出的“也有狗鼻子”,差點讓湛兮笑出聲。
當然,湛兮是個禮貌的孩子,他最後也沒笑,他捂住了嘴,忍住了。平複了一下情緒後,說:“我聞不到那麼細節的東西,我是猜的。畢竟木蘭花味道霸道,這酒年頭不小了,早些年上官府沒有主人居住,木蘭花都堆積在泥土裡……至少在酒壺表層,多少該染上一些它的味道的。”
湛兮隨意解釋了幾句後,略微思索了一下,感覺自己應該抓到了一個突破口:“說起來,甄夫人,江離說你聞到這個味道的時候,說是‘故地的酒’,能讓您有如此印象的,想必不是平凡的酒吧?就算都是劍南的燒春,質地口感味道,也是天差地彆的。”
甄道藏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過頻繁使用鼻子,現在感覺腦子嗡嗡嗡的,開始感覺思維運轉不夠流暢了。
湛兮問什麼,她沒辦法很仔細地思考,覺得沒問題,就點了點頭。
“您在京城那麼多年,買到過特彆正宗的,能讓您像今天這樣,下意識就能說出是‘故地的酒’的燒春酒麼?”湛兮繼續問。
“沒有……”
說到這個份上,甄道藏哪裡還能反應不過來,她靈光一閃,猛地回頭看向了上官無病:“除了這一壺酒,你們從劍南道回來,是不是還帶了蜀地綿竹縣的燒春!?”
不錯,她在京城那麼多年了,其實並沒有在當地喝到特彆正宗的劍南燒春,除非她托人專門帶過來,又或者是大型的商會開拍賣會的時候會遇上……
如此一來,她聞到的那個“味道極為正宗”的酒,應該不是隨意就能買到的。隨意能買到的,就像是那三個妃嬪一同飲的那種,會被她嫌棄一聲味道不對,不夠正宗。而最近也沒聽說有什麼商會有在拍賣劍南春……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上官無病這一行,剛從劍南道回來的人。
劍南道包含了蜀地,甄道藏的娘家就在蜀地青神縣,上官無病這一行人打那邊回來,帶一些“當地獨有”的伴手禮,是極為正常的,而這來自娘家的特有之物,能瞬間觸發甄道藏的某些記憶。
上官無病似乎聽懂了什麼,又似乎不太懂,但以他的機靈,他知道現在他的答案,關係著上官家會不會被卷入到一個他看不見底的漩渦裡。
但是……他為什麼不說呢?
上官無病笑了,笑得像是一朵無害的、在春風裡搖曳的小白花一樣:“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
湛兮:“……”該死,他好像知道為什麼那位薑氏,會一副被氣得連麵子工程都做不了了的模樣了!
實在是,上官無病這個鬼樣子,味兒太衝了!!!
江離言簡意賅:“說。”
“薑夫人帶了十瓶正宗的、產於劍南蜀地綿竹縣的燒春酒,”上官無病一字一頓,小臉笑開了花,“不過她似乎都送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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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到突如其來的、暗中虎視眈眈的視線忽然離去,馮昭儀抓緊了機會,立刻和昭容兩姐妹說自己不勝酒力,想要休息。
那兩姐妹沒什麼心眼,便讓她先回去,她們還要接著吃瓜果,喝小酒。
馮昭儀麵上一副淡然的模樣,實則離開了這兩人的視線後,她幾乎是一路狂奔的!
而且她狂奔的方向,並不是回自己所在的院子的方向,而是繞過了這個她們三人一同居住的宮殿,往後去的那一座蓮花池!
她連伺候自己的大小宮女和太監驚訝的表情都管不了了!
“你們且在此等候,不要進來!”馮昭儀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是從未有過的狠厲,嚇壞了已經習慣她十年如一日溫柔小意的模樣的宮女太監。
這群宮女太監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表情倉惶地跪了一地,還有想要拉拽馮昭儀的裙擺的,馮昭儀一概不理,扭頭的時候,麵部扭曲又恐怖:“不想死,就留在這裡,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明白了嗎!?”
威懾住了他們之後,馮昭儀一路往裡跑,終於跑到了那座偏僻的蓮花池。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到來,有人從池中破水而出,這人恍若蓮花化仙,青絲柔順、光澤亮麗,他的眉眼,如詩如畫。
不染而朱的薄唇微翹起,他聲音清朗玉石相擊:“小馮兒,你來了……”
他的一顰一笑,依然能令馮昭儀如癡如醉,可是很快,馮昭儀的表情就猙獰了起來,她身體裡控製眼淚的開關好像完全壞掉了一般,淚水急切地衝刷著,她甚至恐懼地顫抖了起來,可他還在笑,笑得坦然,笑得無比自在。
“為何?為何啊……”馮昭儀不明白,她想伸手去抓他,質問他為什麼,可是看著自己略顯粗糙發黃的手,看著那人如白玉石雕塑一般完美無瑕的身軀,她又似乎無法觸碰他,隨意的觸碰,都是褻瀆啊!
這人,就如同她的神明,可是為什麼!?
“我要死了啊,你還笑!?你還笑?你有沒有心的啊!!!”馮昭儀終於崩潰了。
可她的神明依然在笑,他從荷花池裡慢慢爬了起來,任由薄衫緊緊地束縛在身軀上,將那走向完美的肌肉都勾勒得淋漓儘致。
“人終會有一死的呀。”他說。
馮昭儀徹底絕望了,她知道的,她早就該知道的……他就是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人!
“你是如何暴露的?”馮昭儀終於稍微冷靜了一點。
男子合著眼眸,似乎是在回味著什麼一般:“綿竹酒仙釀的春酒,味道還和從前一樣,真是令人懷念。”
“說來也得感謝此地的荷花池,洗淨了我的味道,不然那個狗鼻子,可就真的要跟來了呢。”
隻是一壺酒!就為了嘴饞,喝一壺酒!他怎麼可以這麼坦蕩蕩!?他暴露了她,卻沒有絲毫的愧疚麼?他已經要害死她了啊,為什麼可以那麼毫不在意?
馮昭儀絕望地捂著臉哭,她徹底放棄了,這苟延殘喘的一生,也該到儘頭了吧。
“你快走,走啊,從地道走,王爺應該會派人接應你的……回那邊去,不要輕易到京城來。”馮昭儀像是魔怔了一般地喃喃,“你喜愛的益母果,你習慣的香茅枕,在那邊,王爺都會給你準備現成的。你愛的春酒,也不必如現在這般偷偷摸摸地喝,王爺會派人去給你買的……”
“你走吧。”馮昭儀最後氣若遊絲地說了這麼一句。
男子沒走,似乎忽然良心大發現了一般,問:“那小馮兒,你怎麼辦呢?你留在這裡的話……”
“我還能怎麼辦?”馮昭儀苦笑著,眼淚一滴滴滑落,“快走吧,線索會在我這裡斷掉,日後……不要再那麼任性了啊,小少爺。”
臨死前,能得到一句你的關心,也算是值得了吧?馮昭儀背對著這個神秘男子,緩緩從衣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我不後悔,我不會後悔的……她不斷在心裡這麼說。
馮昭儀顫顫巍巍地抓著這匕首,它冒著寒光,尖銳的頂端抵在了自己的心口,她顫抖著手,正要用力——
“噗嗤!”匕首的刀身儘數沒入了馮昭儀的心口。
馮昭儀張著嘴哈氣,血從口腔溢了出來,她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著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那隻白皙修長的手。
“小馮兒,你自己的話,我還是不放心的呀,我來幫你了。”他的聲音勾勾纏纏,恍若是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可他殺了她!
他還在笑!
這是他第二次觸碰她,卻是為了……殺了她!?
男子漠然地鬆開了手,任由著馮昭儀跌入冰冷的蓮花池中,波動的水麵,似乎能看見些許的猩紅色。
略微等待了幾息時間,確定馮昭儀已經死透了,絕無可能再爬起來後,他才施施然地離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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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湛兮進宮,先拜見了一下永明帝和曹穆之,被告知二皇子在東宮。
於是,湛兮去了東宮。
他陪對隱匿在水麵之下那些波濤洶湧完全不知情的二皇子玩了許久的五子棋,準備離開的時候,太子問他:“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們兩個?”
“是什麼是什麼?”二皇子立刻湊來了腦袋。
湛兮坦然極了:“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嘛?現在就等著最後的驚喜咯!”
太子皺了皺眉,他想說的不是那些用紅布蓋著的東西的事情,而是彆的東西,他敏銳地察覺到宮中的氣氛不太正常。
但是湛兮沒詳細解釋,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
頂著太子狐疑的眼神和二皇子好奇心炸裂的表情,湛兮一點兒都沒露餡。
他出了東宮,到了萬春閣,組織人馬,開始組裝他的兒童遊樂園。
江離就是在這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湛兮他身後的。
“宮裡一點風聲都沒有,姐夫也不想提,所以呢,這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湛兮問。
“馮昭儀自殺了。”江離說。
“自殺?什麼樣的自殺?‘背中八刀是自殺’的那種自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