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之內, 無人出聲,唯有名香“杏壇靄”在金獸香爐中繚嫋出香煙,於空中靜靜彌漫。
沉默了許久後, 永明帝才平靜地出聲:“魚卿的意思是說,想要引誘金童子到北庭都護府去的人, 很可能就在曹大將軍的帳下聽令, 是嗎?”
永明帝的這話說的,語氣聽似平淡, 但其內容儼然已經有點兒威脅之意了。
但是魚知樂並沒有退縮, 他垂下眼眸,避免冒犯聖顏,口中平靜地說道:“正是如此, 臣也是合理猜測。”
“哦?”永明帝發出了一聲不鹹不淡的反問,這似乎是在表達不認可,又似乎是在等待著他將話說下去。
於是魚知樂便耿介地將自己的猜測都說完:“背後之人想要引誘曹國舅到北庭都護府去, 其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等並不知曉。我們也並不知道背後之人究竟是身在皇都之內, 還是身在千裡之外的北庭都護府內……”
“但是, 僅就錦簇布莊掌櫃的,被殺害在距離曹大將軍的軍營不遠處,這一疑點而言, 臣有以下兩個猜測。”
“繼續說。”
魚知樂頷首:“其一, 便是有人殺人滅口後, 故意拋屍於京郊密林處,企圖以此混淆視聽,同時也想令我等大理寺之人因曹大將軍而投鼠忌器。但實際上,那片密林就是殺人之地而不是拋屍之地, 所以臣排除了這一個猜測。”
“還有第二種可能性,”魚知樂頓了一頓,“那便是殺人者確確實實就在曹大將軍帳下聽令。”
曹穆之懶洋洋地抬起了眼眸,看了沉默的魚知樂一眼,忽地笑了:“魚少卿,你不必顧忌本宮在此,有什麼,說什麼便是了。”
魚知樂依然垂著眼眸,不敢造次:“殺人者如此肆無忌憚,殺人於距離軍營駐紮地不遠處,如此明目張膽的行為,正常人乍一看,第一個反應便會以為是有人故意要殺人於此地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軍營潑臟水。”
“但是,臣以為真相斷然不是如此,那人恐怕正是想要通過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誤導我等陷入‘有人想要誣陷軍營中人’的誤區去,由此便可摘掉自己的嫌疑。”
“這是非常典型的賊喊捉賊,”魚知樂沉聲道,“令聞聲而動的來者下意識地忽略掉喊捉賊的賊本人。由此他便可在此次案件中,徹底隱身。”
魚知樂把自己的猜測說完了,冷汗也下來了……他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他在說曹大將軍帳下恐有心思不軌之人,他知道這樣說的後果是什麼,無憑無據懷疑國之棟梁身側之人,輕則仕途儘斷,重則一命嗚呼。
但是……他不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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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內又安靜了一會兒,焚香已久無聲無息地自在舒展。
“最近,多有心思奇詭之人呐……”永明帝似乎是感慨,又似乎是在嘲諷。
曹穆之與永明帝對視了一眼,兩人隻從對方的眼眸,便能心意互通,不必再借助於言語。
緊接著,曹穆之笑著問道:“魚少卿,近日大理寺日程可算繁忙?”
此言一出,魚知樂心下猛地一跳,即刻就有了某種猜測。
魚知樂儘力收斂了情緒,低眉順眼道:“大理寺十年如一日的忙碌,但大理寺有大理寺卿這一定海神針,無事非臣不可。”
“既如此,你且即刻回去收拾行囊,”永明帝一錘定音,“你攜朕密函,偽裝成神策軍,隨左神策軍統軍萬子北一同北上北庭都護府,必要時刻可便宜行事,但行事之前,你須得和曹大將軍通氣……朕的意思,你可聽明白了?”
“是!”
永明帝起身往下走,手搭在魚知樂的肩膀上,猶如有千鈞之重:“魚卿,朕已為你大開方便之門,你可莫要令朕失望啊。”
魚知樂屏息聽著,最後回以堅韌的眼神:“是!臣接旨,臣定不負隆恩!”
那背後之人,那麼多的小動作,憑借什麼?不就是因為曹大將軍他是永明帝的嶽父,而又深得他的信任麼?
為了不破壞這種信任,身為人君的永明帝也是不能且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派人去調查曹大將軍的軍營的,因為一旦如此做,這樣的舉動就不僅僅隻是一種調查,更是表達了君王對曹大將軍的不信任,以及一種毫無遮掩的打臉。
而如果不抓住這一條線索的話,不出十日,軍營便要把拔營回北庭都護府了,到時候遠在皇都的大理寺,豈不是鞭長莫及了麼?
永明帝煩了這些算計來算計去的了,他知道,地方豪強跟個鬼似的心裡頭一堆彎彎繞繞,但手不伸到永明帝的麵前,他這君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但若是非要伸到他眼前,還要故意撓一撓他的話……
那也彆怪他這個脾氣不好的人君,將計就計地就勢拽住這隻不安分的手,把人也給拽過來,再給它取下脖子上那無用的裝飾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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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並不知曉他姐姐姐夫那兒正上演著什麼樣的腦力大決賽,不過,就算是知道的話,他也不會特意在問細節,畢竟他是小朋友嘛,小朋友自己開心就行了,何必非要將一切事情都攬在自己的身上呢?
將太子和二皇子安撫好後,湛兮就要打道回府了。
今日湛兮剛回到府中,就見容嬤嬤特意過來請他,說是大伯母有要事,要與他商議,若他得空,便抓緊過去一趟。
“嬤嬤先回,我隨後就到。”湛兮說。
湛兮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淨手淨臉後,又換了身衣服,而後便徑直去了大伯母的院子。
劉麥芒見她來了,麵上都是笑容,指著廳堂裡擺放的那一個大箱子,說道:“裡頭都是一些到北庭都護府那地界兒常要用的東西。”
“哎呀,這都是些什麼呀?怎麼這麼多。”湛兮問。
劉麥芒便隨意挑了一樣給湛兮介紹說:“有潤膚的油膏,那塊地兒風沙大,氣候乾燥,你到了那兒之後,記得有時間便往臉上,手上都抹一抹,莫要等到皮膚都皸裂了,又痛又痛又癢,才急著尋這玩意兒。”
“其他的東西,我都給你寫了單子,你回去後有空就瞧瞧,一下子就知道這些東西該要如何用了。”劉麥芒說。
“還是大伯母您貼心!”湛兮開心地說道,揮手指揮自己帶過來的小廝,把箱子抬回他院子裡去。
在小廝忙活的時候,劉麥芒向湛兮招了招手:“來,金童子你過來。”
湛兮就走了過去。
劉麥芒牽著湛兮的手,說:“大伯母有幾件事兒,想要拜托你。”
“大伯母,你我一家人,怎能說兩家話呢?”湛兮先是皺了皺眉,一臉的不滿意,然後才喜笑顏開,“大伯母有任何事,直說便可,我必不推辭,定竭力完成!”
“好,好孩子,大伯母沒白疼你,”劉麥芒愛憐地摸了摸湛兮的頭。
她忽然又歎了一口氣,這才說道:“鯉魚從前也著實是命太苦了一些,但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縱使你隻是她表弟,這表弟也該如親弟一般,日後啊……她須得仰仗你的多呢!”
“大伯母,你莫要再同我說這兩家生疏之語,莫說我會生氣,阿耶要是聽到了,必然要教訓我的。”湛兮說。
劉麥芒沒忍住,被湛兮逗笑了:“好好好,那我便不與你繞關子了。”
她說:“你到北庭都護府安頓好之後,得了空閒,便替伯母走幾趟?”
“你到我娘家去,代我向他們問安了,再將這封信箋交給當家家主,”劉麥芒笑著遞給湛兮一個密封的信封,“他若是懂得見好就收,便會主動提出不日就會將我爺爺,我父親與我兄長攢下的家業核對清楚,送到大將軍府上。”
哦,這是要吩咐他去搶家業了。湛兮一邊聽,一邊若有所思地點頭,很好,這種事情,他最喜歡乾了!
“另外,你再到你表姐那前夫家一趟,將她的嫁妝要回來。”說到此處,劉麥芒臉都冷了,“金童子,伯母也不瞞著你,此事伯母這心裡,實在是嘔氣呀!”
“伯母,你放心,我定會替你與表姐出氣的。”湛兮信誓旦旦,雙眼發亮。
搞事!搞事!搞事——等小爺到了那地界,就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炸裂式的出場!
見湛兮如此說的通,劉麥芒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與聰明的孩子說話就是如此簡單。
“金童子啊,你莫怪伯母什麼都要交給你去做,實在是你父親軍事繁忙並不且並不合適參與到這些家宅財產紛爭之中,但好在你天生聰穎,年紀又小,身份又足夠貴重,由你去做……再好不過了。”
湛兮:“我怎麼會怪您呢?您能將事情交給我,那是對我的信任!我一定不會辜負大伯母的信任的!”
搞事的機會,不給他,還想給誰!?
劉麥芒所說的走幾趟,湛兮自然都是笑眯眯的,將一切都答應了,他滿腦子都是興奮地搞事,一天之內要讓北庭都護府所有人,都被小爺的名字炸到裂開!
“還有第個地方,你也要替伯母走一趟……”說到此處,劉麥芒的表情便有些失魂落魄了起來。
“伯母,你直言便是。”湛兮也放輕了聲音說。
劉麥芒深吸了一口氣,喉嚨動了動,再開口時,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了:“金童子,你、你……你到齊氏去走一趟,兩家、畢竟是姻親……”
月色朦朧,那少年溫和似月華:“伯母莫哭,我會替大哥走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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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微城,東宮。
“所以說,阿耶要把我分配到武德殿去住?”二皇子赤著腳,把白嫩嫩的腳丫子往狗窩裡鑽,使勁兒地想要鑽進狗子暖呼呼的肚皮下。
可憐的兩隻狗嗷嗷嗷地警告了他一次又一次,他都充耳不聞。
“曹國舅所說的,距離東宮與遊樂園都近的宮殿,應該就是武德殿沒錯了。”太子看著二皇子赤著腳和狗玩,兩條又長大了不少的狗子那嘴巴張得大大的去玩鬨地咬他的腳丫子。
“你莫要與它們兩個這樣玩,犬牙尖銳,刮傷了你也會很疼。”太子說完,頓了一下,又說道,“若是選定了武德殿,你喜歡那一塊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