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煙凝皺著眉頭, 將話筒接了過來,打斷了蘇婉清,“師大現在發了公告, 三個月以內,如果你沒有跟他們聯絡表明你尚在人世,他們就要將外公的房子收回去了。”
蘇婉清下意識地問道:“那房子不是你們在住著嗎, 師大為什麼要收回去?”
柳煙凝不想解釋這麼多,“柳遠平已經搬出來了, 那是師大承諾給外公以及你居住的房子,現在外公過世了,如果你想放棄居住權的話,那我們就不再爭取了。”
蘇婉清從她直呼柳遠平的名字, 發覺了事情有異, 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之前,她肯定不會先放棄房屋的居住權,她擔心柳煙凝還住在裡麵,“我會想辦法跟師大那邊聯係的。”
柳煙凝已經無話可說了,將電話遞給沈牧。
沈牧心領神會地接了過去, 他先是禮貌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您如果能將親筆書信寄給我們,那我們會處理接下來的所有事情, 不必您擔心。”
聽電話那頭的男人自我介紹是柳煙凝的丈夫,蘇婉清又高興又失落, 這麼多年, 她缺席了女兒人生每一個重要的瞬間,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結婚的,“那房子你們可以居住的, 隻要我活著一天,你們都可以住。”
沈牧說道:“我單位有房子,我們住在單位家屬院的。我告知您地址,您將書信寄到此處來。”
“多謝你,請你多多擔待煙凝。”蘇婉清說得很鄭重。
沈牧掛了電話,柳煙凝背對著他,站在一旁默然不做聲,阿寶牽著媽媽的手,揚著小臉,擔心地看著她。
“煙凝。”沈牧牽起她的手,“既然這房子的居住權是嶽母,我們現在也已經告知她本人了,等嶽母的親筆書信寄到,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大概是某些人又看中了這套房子吧。”柳煙凝知道蘇婉清大概率是不會回來了,這麼多年她都沒有回來,她想要保住這套房子是因為她外公。
走出電話亭,柳煙凝牽著阿寶慢慢地走,春風徐徐地從她身邊拂過,她抬起手,感受風在指尖流逝。
沈牧走在娘倆身後,柳煙凝突然扭頭對他說道:“沈牧,人生的缺憾就在於永遠留不住想要留住的東西,外公早已仙逝多年,他留在世界上的是清名,是美譽,不是那套房子,我想,如果不行的話,就算了吧。”
柳煙凝緩緩地呼出了心裡的那口鬱氣,今天她終於得知蘇婉清尚存人世,她心裡的怨散不去,但那股擔憂儘數消散,心也凝實了。
她看向亦步亦趨的沈牧,心情好轉不少,含笑對他說道:“我帶你去外婆家。”
沈牧一怔,他回家半年多,沒聽說這麼個地方。
他們先回家拿了鑰匙,再打車前往師大旁邊的一個老小區。
這個小區非常不起眼,裡麵隻有五六棟步梯房,爬山虎已經蔓延了其中大半的牆壁,庭院裡樹木成蔭,院子裡坐著幾個安詳的老人。
柳煙凝似乎跟他們很熟悉,一一上前微笑著問好。
這些古稀耄耋的老人們看到柳煙凝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柳煙凝拉著沈牧,對他們介紹,“這是我丈夫,這是我的孩子,阿寶,快給太爺爺太奶奶們問好。”
阿寶乖巧地問了好。
“煙凝結了婚,婚姻幸福,老蘇夫妻倆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柳煙凝沒有逗留太久,帶著父子倆上了其中一棟樓,她踩著高跟鞋,一口氣爬到了四樓。
“我外婆人生最後幾年腿腳已經很不好了,住在四樓上上下下的很不方便,我讓柳遠平接外婆過去養老,他推脫了,說家裡住不下,但那是我外公的房子。”
柳煙凝站在那扇斑駁的鐵門前,她頓住了,臉上的憤恨也緩緩地消散開去,神情懷念。
沈牧看著那扇將門內和門外分隔成兩個世界的鐵門,裡麵有柳煙凝前半生的烙印,他不曾了解過的柳煙凝的過往,她主動帶著他站到了這個世界的門口,他心裡突然生出很多期待,他想了解柳煙凝的所有。
柳煙凝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然而裡麵不是童話世界裡的夢幻花園,一打開門,一股潮氣夾帶著黴味散發出來,多年無人居住,也無人打掃,裡麵早已灰塵密布,蛛網叢生。
客廳裡的擺設一如從前,卻已經衰敗得讓人觸目驚心,柳煙凝愣愣地站在門口,眼淚淌了下來。
“媽媽...”阿寶晃著她的手,柳煙凝垂頭看去,阿寶正擔心地看著她。
沈牧拉住要往裡麵走的柳煙凝,“你先帶阿寶下樓陪那些爺爺奶奶說說話,我來把衛生打掃一下,好了叫你們。”
沈牧低頭給了阿寶一個眼色,阿寶拉著媽媽,“媽媽,我們下去吧。”
等柳煙凝母子下樓去了,沈牧進了房子,房子裡的所有陳設都還在,就連拖把都還掛在廚房裡,隻是幾年不用了,已經腐朽了,幾乎不能用了。
沈牧動作很快,一個多小時就將衛生打掃乾淨了,這房子是筒子樓,年代久遠,他走下樓,遠遠地看著柳煙凝帶著阿寶坐在幾個老人身邊,在說著什麼,嘴角揚著柔和的微笑,周身的鋒芒也儘數斂了起來,變得溫柔,無害,像極了當年那個小姑娘。
沈牧遠遠地停了下來,他不願意去打擾了這份平和寧靜。
但阿寶眼睛太尖,他聽不懂媽媽和爺爺奶奶們的聊天,扭頭四處看著,很快就發現了爸爸。
柳煙凝帶著阿寶走了過來,“都弄好了?”
沈牧點頭,“差不多了。”
柳煙凝看了他一眼,走上前一步,將他頭頂不小心沾上的蜘蛛網撥了下來,聲音很柔,“上去吧。”
沈牧點頭,跟在她身側往樓上走,柳煙凝一步跨到他身側,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
周一,沈牧正式遞出了辭呈。他們是直屬國家統管的單位,辭職也相對要麻煩一些。
他的辭職信一遞出去,立刻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沈牧是航天院的技術骨乾,他現在升了職呢,他們不知道這個職位在基地就相當於形同虛設,所以搞不明白沈牧為什麼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辭職。
劉院長拿到沈牧的辭職信,更是心頭一顫,立馬就將沈牧叫到了辦公室,先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作風艱苦,才□□,你在戈壁灘待了四年都沒有叫苦叫累,怎麼回來半年就開始好逸惡勞了?進城才半年,城裡的繁華生活就已經侵蝕了你骨子裡的艱苦作風了?沈牧啊沈牧,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把辭職信拿回去,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沈牧沒接最後的話,“劉院長,我現在沒有辦法接受這個調任,已經跟組織陳情多次,一定要我去基地接任這個副主任,我認為此行沒有任何意義,我熱愛這個事業,我也願意為這個事業奉獻終身,但不是毫無意義地奉獻。”
劉院看著沈牧,歎了口氣,“你應當知道,院裡現在有一部分人對你心生不滿。”
沈牧沒說話,但沉默並不代表他認為自己哪裡做得不合適。
劉遠又歎了口氣,“我也是同意將你派去泉市的。”
“我一直都非常地看好你,學習能力強,又能吃苦,對航天事業還心懷熱愛,我相信你一定能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你知道嗎,沈牧,總院不像泉市發射基地,也不像昌市,這裡環境安逸,人都有劣根性,安逸的環境容易滋生出罪惡,這裡不是伊甸園,在遙遠的發射基地,那片廣袤無垠的戈壁灘,那裡才是你大展拳腳的地方。”
他不願意讓沈牧被戈壁灘上那金黃陽光炙烤得純粹的心靈,在這裡染上了烏糟。
當然,沈牧的家庭確實也是一個非常特彆的因素,沈牧的孩子還很小,確實需要父親的陪伴,可是這個事業就是這樣,工作環境的特殊性讓奮戰在這個事業的科研先驅們,忠義無法兩全。
沈牧的臉色微有動容,可他已經對柳煙凝許下了承諾,他無法出爾反爾。
“對不起,劉院。我原計劃是留京陪伴我的孩子三到五年,到那個時候,如果祖國需要我,我會奮不顧身地投身航天建設中去,我已經承諾了我的妻兒會留下來,無法背棄承諾了。”
劉院沉悶地低下頭,看著沈牧的辭職文件,他那隻寬厚的長了些許老人斑的手蓋了上去,“我來處理看看。”
他本以為沈牧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這份事業,可他確實小瞧了家庭在他心裡的分量了。
沈牧低吸一口氣,“謝謝劉院。”
這本來應該是沈牧在調任之前在航天員上班的最後一天,沈牧將自己的東西做了整理,他不知道劉院能不能改變那個結果,帶著個人物品回了家。
航天院是個高度保密的單位,不該拿的沈牧都沒有拿,他收拾了幾本書。
回到家,秦姨在廚房做飯,柳煙凝上班還沒有回來,自從柳煙凝上班之後,阿寶都是她接送了,她下班時間穩定,包的出租車上下午接送他們母子,白天還能掙錢,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過了一十分鐘左右,阿寶唱著歌跟著媽媽回來了,柳煙凝拎著一隻網兜的荔枝回來。
“秦姨!”一進門,柳煙凝就喊秦姨,“路上遇到了賣早荔枝的,買了一些回來,你快來嘗嘗。”
秦姨很喜歡吃荔枝,立刻從廚房出來了,手裡還拿著一隻果盤,裝了些荔枝去廚房洗了放在瀝乾了水,才端出來。
“早荔枝,還有點酸呢。”柳煙凝用小拇指上的指甲輕鬆地劃開了皮,剝出白嫩的肉塞進阿寶的嘴裡,阿寶嚼了兩口就皺起了小臉。
秦姨也吃了兩個,“是有點酸,過陣子大量上市了,就甜了。”
沈牧看向荔枝,他還從來沒有吃過這個,但杜牧的那句‘無人知是荔枝來’讓荔枝的大名無人不曉,柳煙凝順手遞給了他一個,“嘗嘗。”
柳煙凝吃了一個就去洗了手,將帶回來的衣服放進衣櫥,工作原因,她現在越來越喜歡買衣服,主臥的那個衣櫃現在已經裝不下她的衣服了,沈牧又給她做了一排架子,靠牆擺著,上麵用蚊帳做了防塵帽,專門用來給她掛衣服。
等到晚上吃飯,沈牧將單位裡的事跟柳煙凝說了一下,劉院長說要去處理,不知道處理結果如何。
柳煙凝眉梢微微一挑,她知道沈牧放不下航天這份事業,也就不說話,讓他自己看著解決。
沈牧怕她擔心,補充道:“你放心吧,我不會去的。”
沈牧說得輕描淡寫,柳煙凝卻知道他這幾天晚上輾轉難眠,雖然動作非常輕,睡在他身邊,柳煙凝怎麼會不知道呢。
不過為了阿寶,柳煙凝什麼話都不會說。
阿寶先吃完飯,去書房玩了。
因為柳煙凝之前要工作的關係,書房的燈弄得很亮,還有台燈,宋教授給阿寶布置了家庭作業,出了兩個題目讓阿寶回家計算。
阿寶很快就寫出答案了,這題目對他難度也不算大,稍微思考一下就寫出來了。
沒事做的阿寶正好看到了書桌上多出來的幾本書,全是航天類的,他突然有了點閱讀的興趣,拿過一本在台燈下看了起來。
柳煙凝吃了飯來找阿寶,見阿寶在台燈下看著航天專業書籍看得津津有味,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沈牧走上了航天這條艱苦的道路,她管不了,可阿寶是她的兒子,她不願意阿寶也走他爸爸的路。
她走過去,看到阿寶似乎在發呆。
“寶貝,在看什麼呢?”
阿寶扭頭看向她,“媽媽,這裡有封信。”
柳煙凝看過去,寄信人不是沈牧,收信人也不是沈牧,這可能是沈牧不小心把彆人的信件拿回來了,她讓阿寶去叫沈牧過來。
沈牧聞訊趕來,寄信人是他們單位的一個領導,收件人是泉市基地的一個同事,他也認識。
沈牧很是驚訝,“這封信怎麼會出現在家裡?”
“爸爸,是從這本書裡找到的。”阿寶指著他剛才閱讀的書。
沈牧不太想得通,單位裡有個共享書牆,大家都可以將推薦的書擺在上麵,供其他人借閱,這本書一直擺在書牆上,沈牧今天才將它拿走的。
他沒有多想,大抵是什麼地方弄錯了,才會將這封信給夾帶回來了,等明天他就將書信送回去。
阿寶指了指信封,“爸爸,這個郵票好奇怪哦。”
沈牧一怔,低頭看去,郵票整整齊齊地貼在正方形框內,看著並沒有不同啊。
在他們進來之前,阿寶已經研究了一會兒了,他將信從沈牧手裡拿過來,反著放在燈光下麵,書信瞬間被光照成了發光的乳白色,阿寶指著郵票的位置,“你看,爸爸,這裡有黑影。”
沈牧低頭看去,沒看到阿寶口中說的黑影,“阿寶,黑影在哪裡啊,爸爸沒有看到呢。”
阿寶著急地又指了指,“在這裡啊,爸爸,你看不見嗎?”
沈牧搖頭,他確實什麼也沒有看到。
阿寶定定地看了幾秒鐘,肯定地對沈牧說道:“爸爸,這郵票後麵有字。”
沈牧扭頭跟阿寶黑曜的眼眸對視上,他在阿寶的眼中看到了肯定。
沈牧直起身,笑道:“貼郵票的小框框裡麵本來就有字呀,上麵會寫五個字,郵票貼此處。”
“可是爸爸,這個字不是你說的那個字。”阿寶的探索好奇心到此結束了,他將書信放在桌上,滑下凳子要去找媽媽了。
沈牧關了台燈,正要轉身離開書房,那封信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朦朧的微光,吸引著沈牧的視線,他突然心念一動,打開了台燈。
沈牧用熱毛巾捂在郵票上麵,等郵票被捂軟了,他才小心地在小刀片的配合下,輕輕地將郵票給撕了下來,當郵票被翻轉過來的那瞬間,驗證了阿寶說的話,郵票上麵確實有字,一串沒有規律可言的數字,能看出來是人匆忙之間寫上去的,並不太規整。
沈牧研究了半天,都沒有發現這串數字代表了什麼,他將數字謄在紙上,拿著紙條去找阿寶。
“阿寶,你能不能幫爸爸一個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