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夢醒, 秦妧聽見榻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動了動眼皮,從勉強撐開的眼縫中瞧見黯光裡一抹身影正在整理衣襟。
“兄長。”
喃喃一聲過後,她想要爬起來服侍裴衍更衣, 卻懶軟了骨頭, 無力起身。
裴衍係好玉石革帶, 轉身勾了勾她翹在枕邊的手指, 語帶三分調笑, “行了,繼續睡吧, 我去上朝了。”
在世家門閥中, 身為新婚妻子,懶到起不來床的,可能隻有床上的這名女子了。
秦妧不是個懶惰的,但裴衍今日比平時提早了許多,這就不能怪她了。
說服完自己, 秦妧閉著眼點頭,掖過被子蒙住腦袋, 徹底睡了過去, 完全沉溺在裴衍的縱容中,不再謹小慎微。至少在素馨苑中, 她找回了真實的自己。
榻邊的男人好笑著捏捏眉骨, 拿起烏紗, 闊步走出內室,在瞥見等在門口的魏野時,溫煦的麵色一沉,又恢複了那個雖謙和卻總是若即若離的內閣次輔。
乘上馬車離開侯府, 裴衍將烏紗放在小幾上,接過魏野遞來的薜荔涼飲,輕呷一口,淡淡問道:“跑了多久?”
魏野揉了揉被裴灝砸出包的後腦勺,囁嚅道:“趁夜黑跑的,快半個時辰了。卑職已經在城門、順天府、宮門和侯府等地安插了眼線,但凡二爺出現,就會......”
“小半個時辰了,憑他的身手,隻會比你安排的眼線動作要快。”
“是、是的。可到此刻,這幾處也無消息傳來,說明二爺還躲在暗處。”
裴衍放下瓷盞,向後靠在車壁上,目光透過拂動的車簾,看向了北邊境。
“給承牧傳話,讓他帶人在去往湘玉城的幾條路上設障。裴灝身無分文,跑不了多遠。”
魏野恍然,湘玉城是安定侯駐兵的邊關城池之一,二爺在入不了皇城的情況下,最可能投奔的人就是父親啊!
拍了拍腦門,魏野趕忙鑽出車廂,讓隨行的心腹前去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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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中段,裴衍推開農舍正房的門,看向歪歪斜斜的桌椅板凳。
看樣子在醜時末,這裡發生了惡鬥。想起裴灝吞下潤喉糖的一幕,裴衍冷哂一聲,自己這個乖戾的弟弟,在短短十幾日的軟禁中學會了忍辱負重。
魏野走進來,“世子,再耽擱下去,恐會誤了早朝。”
勾起一把圈椅扶正,裴衍隨意落座,靜靜轉動起食指上銀戒,緋色官袍與漸漸冉起的晨曦相互融合,更顯瑰麗。他命負責照顧裴灝的老漢去準備膳食,又拿出自帶的龍井,慢悠悠沏起茶,“替我去跟吏部告個假。”
聽罷,魏衍渾身止不住地激靈。世子向來守時,從不會因私事耽誤了朝事,今日這般,必是動了薄怒啊。
與此同時,竹林外十裡坡,兩道身影扭打在一起,不分伯仲。
不遠處,看著憤怒到極致的裴灝,承牧慢慢握住了腰間的佩刀刀柄,叫停了正在打鬥的副手。
鄣刀出竅,勢不可擋,不過十招,就將殺紅眼的裴灝抵於了刀刃下。
承牧剛毅的麵龐上閃過一道肅色,“無謂的掙紮不可取,隨我回去吧。”
論單打獨鬥,三大營加上五軍都督府都找不出一個能與承牧抗衡的。裴灝雖敏捷勇武,身手在新晉的武將中數一數二,卻還是難敵經驗老到的承牧。
他盯著寒光四射的刀刃,目眥儘裂,“裴衍奪人未婚妻,傷風敗俗、蔑倫悖理,你作何要當他的爪牙?!承牧,你是我爹救下的,自幼受我侯府照拂,怎地沒有一點兒良知?非要助紂為虐?!”
似油鹽不進,承牧翻轉手腕,以刀柄重重擊打在裴灝的側頸。
當裴灝倒地時,手中的鄣刀剛好回鞘。
“帶走。”
十裡坡前飛絮亂,寸寸落入池沼畔,沼中蘆葦叢叢生,無垠杳杳水波痕。
馱著裴灝的馬匹經過池沼時,飲了幾口水,蕩起層層漣漪,攪亂了映入水麵的景象,待水麵複原時,隻映出了湛空白雲,岸邊再沒了三人一馬的蹤跡。
兩個時辰後,裴灝悠悠轉醒,忍著側頸的疼痛撐起身子,入眼的是一雙黑色皂靴。
沒有驚訝和迷茫,他赤紅著雙眼抬起頭,看向坐在圈椅上飲茶的長兄。
“裴衍,關著我算什麼事?有本事殺了我,也好為衛岐報仇雪恨啊!!”
滿是日光的逼仄小屋內,兄弟二人四目相對,一個居高臨下,一個懷揣恨意,在外人看來,這哪裡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
彆說兄友弟恭,現今連心平氣和都做不到了。
麵對弟弟歇斯底裡的質問,裴衍捧著蓋甌淡笑,“殺了你,還怎麼調查衛岐真正的死因?”
裴灝試著爬起來,打從很早開始,他就不願活在裴衍的影子裡,更不願被拿來做襯托,“那你說說,衛岐究竟是怎麼死的?被我誤殺還是仇殺?”
修長的手指叩緊甌底,指尖漸漸泛白,顯露出了執盞者內心的波瀾,可他麵上還是帶笑,似乎沒什麼能夠觸怒他。
這兩年,正是因為找不到裴灝對衛岐下毒手的動機,才遲遲沒有算賬。
一直以來,裴衍都琢磨不清,井水不犯河水的二弟和好友,究竟為何會存了血債?
裴灝的嘴很嚴,軟硬不吃,堅持說自己是無辜的,可他真的無辜嗎?
直到茶水見底,裴衍才放下蓋甌,重新看向扶門站立的弟弟,也徹底下了狠心,“承牧,逼供。”
隨著這聲“逼供”,在場所有人都揪起了心。讓承牧逼供,等同於不給裴灝留活路。
可與旁人的反應不同,裴灝在聽得“逼供”後,捂住肚子笑得前仰後合,“你最好讓承牧打死我,打不死的話,我會讓你付出代價。裴衍,我一定會報複回來!”
瘮人的拳腳聲響在了午日的農舍中,不像其他人還會顧及幾分人情世故,承牧唯裴衍是從,下手又準又狠。
裴灝倒在地上蜷縮著身體,目光呆滯,已不清楚自己的肋骨斷了幾根。鮮血從嘴角流出滴淌在地,他卻始終沒有求饒,也沒有承認衛岐的死與他有關。連一旁的魏野都覺得世子可能真的誤會弟弟了。
“世子,再打下去,二爺就廢了......”
裴衍閉目凝氣,沒有叫停。
承牧還是手下留情了,下手雖狠,卻都避開了要害。他揪住裴灝的衣領問道:“動機是什麼?”
裴灝顫著嘴皮子,頑劣笑道:“動機......嗬......拿秦妧換啊!換的話,我就說。”
端坐的男子抬了抬食指,示意承牧繼續。
拳腳聲再次響起,滿地血汙。
在暈厥的前一刻,裴灝呆愣地望著湘玉城的方向,艱難地呼吸著,失了血色的麵龐鼻青臉腫,不再俊美。他喃喃道:“你就當人是我殺的,周芝語為愛輕生吧。裴衍,今日不殺我,你定會後悔。”
躲在偏房的小冷梅蹲下來靠在牆角,不寒而栗。印象裡意氣風發的年輕郎君,此刻被折磨的不成樣子!試問是怎樣的仇恨,才會讓兄弟反目,不留餘地?
風和日麗,竹篁盎然,可轉瞬就被霧氣氛氳,仿若所有人都走進了煙幌層疊的幽室,無鏤榥可視物,無門扉可逃離。
湘玉城,總兵府。
午日盛陽,錦帶花開,陣陣清香撲鼻入室。
安定侯裴勁廣從帥案上醒來,回想著夢境,叫人將師爺傳了進來。
“可有二郎的消息了?”
師爺訕訕,“還未查到。”
裴勁廣重重歎氣,指尖點在案麵上。未蓄須的麵龐深邃瑰美,正值壯年,魁梧雄俊,“讓唐九榆來見我。”
俄爾,一名身穿玉色寬衣的男子走了進來,腰上係了條翠葉禁步,每走一步,禁步上的玉葉子就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男子姓唐名九榆,二十有一,與裴衍同歲,乃裴勁廣麾下第一幕僚,曾兩次運籌帷幄,助裴勁廣擊退邊境來敵。
與對待旁人不同,裴勁廣將唐九榆視為座上客,言語間客氣溫和,“上次與先生提起的事,還未解決,不得已隻能請先生出馬了。”
唐九榆搖開玉骨折扇,將繪有搖錢樹的扇麵平放在帥案上,男生女相的臉上泛起笑意,“好說。”
裴勁廣哼笑一聲,示意師爺呈上紋銀百兩,“本帥給的報酬多,很怕先生的扇麵承不起重。”
“這就不勞侯爺費心了。”唐九榆執起案上的筆,寫下兩個字,剪裁成型後,又從袖管裡掏出一隻縮殼的小烏龜,將那兩個字貼在了龜殼上,提唇笑道,“老朋友走吧,一起去尋人。”
小烏龜露出腦袋和四肢,慢悠悠爬向門口,龜殼上明晃晃貼著兩個字——裴灝。
若不是了解唐九榆,非要覺得他是個故弄玄虛的江湖騙子。
裴勁廣扶額,懶得看他耍寶。這些日子為了儘早回到總兵府,可謂連夜奔波,半點不得歇,尋常人需要一個月的路途,讓他縮短成了十日,差點就積勞成疾了。
跟師爺交代了幾句,他起身走向後院,還未推開正房的門,就收到了一封來自皇城的信。
楊氏親筆。
拆看完信函,裴勁廣怔了片刻,捏著信跨進門檻。
老三媳婦有喜了。
這是一件大喜的事,可身為父親,裴勁廣卻沒什麼情緒波動,還修書一封,讓妻子督促長子和長媳早日孕育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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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晌細雨綿綿,秦妧帶著阿湛從衛老夫人那裡離開。
衛老夫人的癔症時好時壞,但即便清醒著,也不知阿湛是自己的孫兒,隻當是侯府的小輩兒,一時興起來探望她。
阿湛沒有失落,心智超於同齡孩子的他,陪老夫人靜坐在那棵兩年樹齡的小樹旁,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一直到離開,都是揚著笑臉,可剛一坐進馬車,就恢複了沉默。
秦妧揉了揉他的腦袋瓜,問他明日要不要去劃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