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霏霏, 闃靜闌珊,承牧執傘走在青石板路上,藏藍色窄袖綢衣外, 穿著一件長至靴沿的玄黑比甲,與綢衣一起束了一條革帶,革帶之上,掛著一把長長的鄣刀。
夤夜, 出前最後的晦暝, 街巷空無一人, 承牧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抬起傘, 眼中映出幾名在月下穿著蓑衣不停穿梭的隱衛。
稍許, 一名隱衛出現在承牧的身後,“老大, 找到了,在酉繡樓。”
酉繡樓,買醉的好去處, 皇城最大的私人教坊, 堪比教坊司。
“不愧”是侯爺的下屬們,安排的地方也如此荒唐。
承牧“嗯”了聲, 提步走過一條條巷子,來到了酉繡樓前。
皇城最大的教坊, 今夜卻異常安靜, 隻燃了寥寥數盞紗燈, 連個舞姬的人影都見不到。
承牧收了傘, 提步走了進去。
俄爾,酉繡樓內響起打鬥聲,兩道身影從二樓破窗而出, 落在了雨澤的街道上。
一道身影是承牧,另一道是裴勁廣的副官。
兩人連過數十招,不相上下。
承牧已很久沒遇到過對手,沉寂的魂有了覺醒的跡象,血液也隨之沸騰。他亮出鄣刀,劈砍向了對方。
對方不得不亮出佩劍,與之惡鬥起來。
破開的窗前,裴灝半敞著雪白衣領,撐著窗框觀看街上的打鬥,很像紈絝子在觀摩猛獸間的撕咬。
他噙著笑,徹底釋放了克製多年的劣根性,也不再有糙糙的悍將氣息,看似精致紈絝,笑意疏薄。
雨幕中遍布裴衍的隱衛,酉繡樓也站滿了裴勁廣派來的高手,可雙方都在觀望各自頭目的比試,沒有參與的意思,就好像他們不是站在對立麵,而是在禮貌切磋。
可裴灝知道,之所以雙方沒有對弈,是因為他們背後的兩個主子,不是對立的關係。這也是自己為何要從父親那裡分到人脈的緣由,隻有將人脈牢牢把握在自己手裡,才不至於在關鍵時刻發號不了施令。
緊緊握住欄杆,裴灝忍下仇意,繼續微笑著觀看打鬥。
在過了百招之後,承牧一腳踹開那名副官,再健步逼近,以鄣刀直指對方咽喉,“你輸了。”
副官手捂胸口緩緩站起身,“久仰承護衛大名,今日能與承護衛切磋,實乃榮幸。”
按著身份,副官是有品階的,可承牧之名在武將裡幾乎無人不知,而且他手裡拿的鄣刀,還是裴勁廣所贈的軍刀,副官對他是三分戒備,七分敬仰。
承牧收刀入鞘,稍稍頷首,轉眸看向站在二樓的裴灝,“看起來二爺恢複得不錯,可有興致,與世子共飲一杯?”
像是聽了莫大的笑話,裴灝聳肩笑了,還浮誇地擦了擦笑出的眼淚,“如此說來,我還要感謝承護衛當日的手下留情,沒將我打殘了?”
“不敢。”
“回去告訴裴衍,沒興趣陪他飲酒,我還要拿工夫讓他追悔莫及呢。還有,殺害衛岐的凶手,是他不能動的人,叫他彆再糾結了。”
細雨簌簌,涼風陣陣,承牧在聽見他的後句話時,握緊了刀柄。他是個情緒沒多大起伏的人,卻覺這句話無比刺耳。
回到侯府時,還未到寅時,他沒有前去打擾裴衍和秦妧的休息,一個人坐在素馨苑外的廊道上,支腿望著放晴的夜空。
這時,廊道一端傳來腳步聲,他轉頭去看,見裴悅芙提著燈籠走來,穿了身紗裙,單薄的麵料快要被燈火映透。
承牧收回視線,靠在廊柱上閉起眼,不打算與夜裡總是跑去灶房偷吃夜宵的嬌蠻小姐寒暄。
後罩房內沒有設單獨的灶房,裴悅芙每日都是前往母親的院落裡食用膳食的,而她私下裡備了許多零嘴,每到飯點都沒胃口,以致夜裡會餓肚子,卻還不願再吃甜膩的零嘴,想要來些稀粥青菜。
侯府的灶房有輪流守夜的廚役,隨時會為主子們端上夜宵。
從一端走來的裴悅芙大老遠瞧見個暗色人影,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府中全是扈從、隱衛,她也不擔心會有刺客。
走近了提起燈籠一看,發現是承牧,昨兒傍晚吃了癟的驕女歪歪嘴兒,剛要拂袖離開,卻見男子的側臉上多了一條細細的血痕。
“你、你受傷了?”
承牧順著她指的地方摸了摸,渾不在意道:“跟人比試時,被對方傷了,不礙事。”
還有人能傷到承牧?裴悅芙來了興味,都向雇傭那人做侍從了,這樣一來,她可以在各大世家的嫡女麵前橫著走了。
“誰傷的你呀?”
承牧閉眼不答。
又這樣!裴悅芙覺得他比冰塊還無趣,嬌哼一聲提著燈籠走開,顛悠顛悠的樣子透著未及笄的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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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二刻,裴衍起身梳洗更衣,之後來到床邊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秦妧,知道懷了身孕的女子會嗜睡,為她掖了掖被角,轉身走出房門。
見承牧等在外麵,他沒問什麼,走向葫蘆門,緋色官袍迎風翻轉,露出闊步而行的一雙長腿。
承牧跟在斜後方,講起夤夜的事。
拂曉時分,天色靛藍,卻不及裴衍眼底的幽色濃鬱。
坐上馬車,承牧肯定道:“我已讓人暗中監視著那邊的動靜,世子若想控製二爺,可強攻取之。”
“不必了,已驚動了父親,沒有再動乾戈的必要了。”
“那二爺會不會......”
裴衍轉動著食指的翡翠銀戒,淡淡道:“我倒有點期待他的反擊了。”
巳時剛過,楊氏就將秦妧請了過去,與她商量起擬邀的賓客,“也不算正兒八經的設宴,就是請賓客來熱鬨熱鬨添添喜氣兒,你看這名單,可有遺漏的?”
秦妧接過,認真地看了起來,並未在上麵發現敬成王府的人,想是婆母考慮她現在脈象不穩,不想讓敬成王府的人來添亂,亦或是經曆上次的事,兩家人已出現裂痕,倘若公爹不出麵做和事佬,關係就漸行漸遠了。
將名單放在桌上,秦妧莞爾,“沒有遺漏。”
楊氏笑了笑,半是玩笑半是無奈道:“你們父親知道後一定會很欣喜的,他啊就盼著時寒有子。”
秦妧撫上自己沒有任何動靜的小腹,眸光盈盈暖柔,迷茫漸漸消散,留下的皆是歡喜。可一想到裴衍昨夜的問話,她就又開始迷茫了,或許、或許她是也心悅他了吧,否則怎會對這個小生命愈發的期待?
這時,裴悅芙捧著豌豆糕走進來,還掰開小塊,分彆喂給了兩人。
楊氏趕緊抿口甜水,“噎得慌。”
“多好吃呀,母親就是挑食。”
楊氏嗔道:“馬上及笄的人了,還這麼貪吃,等說親時,是不是應該先跟對方講清楚,以免日後被夫家嫌棄?”
彆看裴悅芙是個小嬌蠻,但在婚事上臉薄得很,立即跺了跺腳,“嫂嫂,你看母親!”
秦妧笑,說起來,女子一旦及笄,就要談婚論嫁了。再有半個月就是裴悅芙的及笄禮,到時候求娶的人家會踏破侯府的門檻吧,畢竟裴小娘子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驕縱些也是能被接受的,不像她這種孤女,時不時都要看人臉色行事。想到此,她記起了裴衍的好,讓她再不用謹小慎微。
四日後,朝臣休沐,侯府設宴。
延續香火對世家是大事,縱使秦妧的名聲爭議較大,但很多人還是以“母憑子貴”的想法,或羨或嫉這個“私生女”。
可秦妧並不在意,人心隔肚皮,隻要不來她耳畔譏誚冷嘲,她都能和悅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