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是立功,他也無法再入仕途,而裴氏的宗親們,也逃不過發配的命運。
既如此,那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在抄家和抄斬上,他會竭力將族人推向前者。
裴衍叩首,“罪臣接旨。”
承牧扶起裴衍,又遞出兩張紙條,“這是杜首輔讓我轉交給你的。”
裴衍收下,又從袖管中取出一封信,“倘若此行,我遭遇不測,請將這封信交到內子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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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衍於深夜乘馬出城,一行百人,在芒種節氣時趕到了湘玉城外護城河畔。
又是一年芒種時,又來到了此地,卻已物是人非。
當城樓上的侍衛將裴衍前來做說客的消息傳到裴勁廣跟前時,裴勁廣靠在錦帶花旁的搖椅上,陷入了兩難。
他招兵買馬的事,本不會這麼快傳到朝廷那邊,是那個已被他買通的坐營官出爾反爾,才致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不過,湘玉城連同附近的幾座城池易守難攻,自立為王也非無稽之談,既命運將他推到了這步,亦無回頭的路。
讓他的長子來做說客,不過是天子的手段罷了。
若真開了城門,迎入禦林軍,他必然會被押解入宮,五馬分屍。
緩緩起身時,心中已蘊了熊熊烈火,除了燒儘“阻礙”,再無其他。
身穿刀槍不入的金絲軟甲來到城門上,裴勁廣單手扶上垛堞,“天子逼吾反叛,又讓吾兒前來勸說,可謂殺人誅心。不過來都來了,不妨入城一敘。”
裴衍驅馬上前,“既要一敘,還請父親放下吊橋。”
“那是自然,否則,就算吾兒有三頭六臂,也跨不過這湍急的護城河啊。”望了一眼裴衍身後百十來個侍衛,裴勁廣笑道,“但為父隻容你一人進城,不知吾兒敢於單刀赴會嗎?”
隨行的侍衛副統領舉刀指向城樓,“裴勁廣,莫要耍手段,你的宗親現已全部押入詔獄,但凡這次談不妥,他們都將被送上斷頭台!”
裴勁廣握緊負在身後的手,繃著嘴角冷笑,“不用陳將軍提醒,本帥若是想耍手段,你都沒有機會舉起刀。放下吊橋!”
裴衍側眸,示意副統領冷靜。
副統領小聲道:“願裴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不徇私情,戴罪立功。”
隨著吊橋下落,裴衍跨下馬匹,獨自走了上去,身子挺闊,步履穩健,掩在寬袖下的右手還捏著杜首輔的紙條。
隨著“咯吱”幾聲刺耳的聲響,裹銅皮的榆木城門緩緩打開,黑壓壓的侍衛分站左右,似望不到頭。
而隨著裴衍走進門洞,身上那身霽色長衫被風吹鼓,仿若一縷曉光照進黑夜。
城樓之上,裴勁廣讓人端來棋桌,不緊不慢地邀長子對弈。
裴衍落座,執起白子,請裴勁廣先行。
裴勁廣挑眉,“來者是客,理應執黑子。”
“兒棋技高於父親,該執白子。”
“是麼。”裴勁廣笑了笑,“為父年長為尊,該執白子。”
“父親不問世間疾苦,唯利是圖,無芳藹之品行,還是勿要以尊者自譽了。”
從未被人如此奚落過,還出自自己引以為傲的長子之口,裴勁廣險些捏碎竹笥中的棋子,“為父為朝廷戎馬半生,身上負傷十餘處,卻要在中年受天子忌憚,征兵被上諫成謀逆,這不是天子逼為父反嗎?!”
對方不行棋,裴衍撚著棋子遲遲未落,“湘玉城兵強馬壯,焉需征兵?”
“僅為儲備!”
“僅是儲備,為何不敢向朝廷解釋清楚?還要連累裴氏全族被押入獄,進而名聲掃地?父親可知,侯府門前,全是臭雞蛋和爛菜,永遠無法洗脫!”
“那是為父被人出賣,來不及轉移他們!”
“所以,父親是承認,有謀逆之心了?”
論口才,裴勁廣也非裴衍對手,他斂氣舔舔嘴角,哼笑一聲,翻了棋桌,“為父引以為傲的長子,就是這麼報答為父的?還不如你那兩個胞弟!”
在得知他要謀反後,裴灝和裴池雙雙陷入沉默,但至少沒有像裴衍這般,字字針對、句句挖苦。
“話不投機,欽差大人請回吧。”
聽得稱呼,裴衍抬眸,“父親就這麼放我離開?我倒希望,父親此時能更絕些。”
裴勁廣起身站在垛堞前,聲音幽幽:“斬殺使臣、欽差,皆非君子所為,何況咱們父子一場,為父下不去手。”
裴衍淡笑,甚覺荒唐,一個為了利益,可以拋棄妻子的人,還會在意子嗣嗎?
餘光瞥見一抹躲在角落的熟悉身影,裴衍不動聲色地起身,撣了撣布衫上的褶皺,拾級而下,來時步履穩健,去時亦然。
然而,就在他走進門洞時,站在垛堞前的男人半抬起手,紅著眼示意弓箭手瞄準目標。
他對不住裴氏宗親,就隻能以這種方式,讓裴衍得一苦勞,儘量免除裴氏一族被滅門的慘劇。
抄家遠比抄斬強得多,至少還有翻身的可能。
絳霄之下,狂風肆虐,吹散他眼眶的淚,也帶走了他最後回頭的機會。
護城河外,當侍衛副統領看清門洞內的情形時,大喝一聲:“裴先生,小心埋伏!”
可話音剛落,一支支白羽箭朝裴衍的背影射去。
當箭矢刺入皮肉時,裴衍蹙起眉,眼前浮現一幀幀昔日的煦媮畫麵。
衛岐和承牧並肩的身影、母親和妹妹對視的笑靨、秦妧和雪霖依偎的場景......
他忍著背後和腿部傳來的痛,費力走出城門,手裡始終捏著杜首輔給他的紙條。
當他趔趄地來到吊橋前時,最致命的一記冷箭射了出來,擦過左肩胛,刺穿胸膛。
河對岸的禦林軍慌了,紛紛下馬向吊橋跑去。
站在城樓上的裴勁廣驀地轉頭看向執弓的次子,怒道:“混賬!!”
裴灝卻獰笑了起來,笑得歇斯底裡,扒著垛堞喊道:“裴衍,我說過會讓你付出代價!!!”
左手按著不停留血的胸口,裴衍轉過身,望著城樓上被侍衛按住的弟弟,顫著眼看向樂熹伯府的方向。
妧兒,為夫不能履行承諾,去接你們母子了......
隨著他倒入護城河,手中的紙條隨風飄遠,上麵清晰寫著八個字:金蟬脫殼,脫胎換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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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驚雷炸開在墨黑天際,秦妧從噩夢中驚醒,額頭溢出細細的汗珠。
她怔怔凝著被紫電映亮的門扉,耳邊傳來嬰兒的啼哭聲。
匆忙間,她赤腳下地,跑到小床前,抱起哇哇大哭的雪霖,放在臂彎輕晃,無意中撞到了妝台一角,致使放在其上的梅花木簪滾落在地。
被雷電擾得心裡發慌,她抱著雪霖下蹲,撿起木簪,卻發現木簪裂開了一條縫。
正在這時,朝廷派過來看守在門外的侍衛忽然驚呼:“下雹子了!”
侍衛們躲進廊道中,於狂風中,看著豆大冰雹砸了下來,雖不至於傷人,卻將木牖的明瓦砸出小小的裂痕。
秦妧又看向手中裂開的木簪,心裡莫名生出擔憂。
裴衍,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