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縈繞樂聲,絲絲縷縷的花香飄散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三名樂人席地而坐,一人鼓瑟,一人吹笙,另一人吹奏長笛。樂音嫋嫋,不似晉國鏗鏘激越,更類越國瑰麗繾綣。
殿中央,一名舞人袒露上半身,腰間襲彩絹,頭插稚羽,頸掛彩貝,赤著雙足騰挪旋轉。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金色麵具遮住半麵,隨著旋律展露矯健的體魄,活似一頭遊弋在山林中的豹。
彩裙翩翩的婢女伺候在殿內,手捧金盤銀碗,裡麵盛裝著果脯肉乾,還有裹著蜂蜜的餅,散發出香甜氣息。
上首設一方長案,兩名婢女跽坐左右。
案後置榻,國太夫人斜靠在榻上,烏發堆雲,長裙迤邐。眼波流轉間風姿嫵媚,半點看不出已年近花甲。
內史行至殿門前,立即有婢女入內稟報。
少頃,殿內樂聲告一段落,樂人和舞人魚貫退出。內史跨過門檻,三步並作兩步走近長案,在案前躬身行禮。
“如何?”
聲音自頭頂傳來,迥異於豔麗的外貌,帶著幾分刺耳的喑啞。
國太夫人早年曾中毒,事後查明是為先君擋災。雖然保住性命,卻傷了嗓子,再不複往昔清脆悅耳。
內史深深彎腰,口中道:“勳舊遣大子出城,新貴隱忍不發。”
“哦?”
國太夫人靠在軟枕上,染著蔻丹的手指輕敲手背,片刻後輕笑出聲。
“先君在時,他們安敢如此。”
內史不出聲,低頭凝視地麵,仿佛變成一尊雕像,許久一動不動。
“繆良,你說我該助誰?”
“仆不敢言。”
“無妨,恕你無過。”
內史謹慎抬起頭,視線略微升高,始終不敢直麵國太夫人,口中道:“仆以為朝堂諸君勢同水火,君上舊疾難愈,晉國當早立世子。朝堂平穩則國內平穩,國內平穩則外敵自退,太夫人方能安享歲月。”
尾音落下,內史小心窺一眼上首,旋即垂下頭不再多言。
國太夫人陷入沉默,表麵看似平靜,手指敲
擊的頻率卻在加快,足見內心正在權衡利弊,一時間主意難定。
“坐。”
沒有評議內史之言,她命內史落座。
婢女無聲退離左右,移走燃儘的香爐,打開爐蓋,重新投入香餅。
“先君戰功赫赫,拔城摧池攻無不克。彼時,國內氏族無不俯首帖耳,無人敢越雷池一步。”
回憶當年,對比如今,國太夫人語帶薄怒,目光陰翳。
“今上誌大才疏,行事虎頭蛇尾,捅出簍子不自知。年複一年,至今無法收拾。”
國太夫人越說越氣,既是對氏族也是對晉侯。
內史深諳她的脾氣,始終保持緘默,老老實實做一個傾聽者。
“他要獨掌大權,好。他要扶持新氏族削弱勳舊,也好。可他不該胡來,鬨得國內一團亂。”
國太夫人坐直身體,這番話壓在心中許久,她需要宣泄。
“削弱智氏本無過,但他不該因小失大。坐視國境危急卻不發兵,這同自毀江山有什麼區彆。”
“我以為他送走嫡子是權宜之計,待威懾勳舊再迎回,也能平衡新氏族收攬人心。哪想到他真要扶持庶子,簡直不可理喻!”
內史抬起頭,見國太夫人麵染寒霜,張了張口,到底沒有勸諫。
“他八成是忘了,當年他能成為世子,靠的是嫡出,是我為先君飲毒!”
鬱氣擠壓在心頭許久,今日終得以宣泄。國太夫人臉頰泛紅,唇殷似血,能窺見年輕時是何等風華絕代。
前推四十年,她是越國宗室數一數二的美人,以豔麗聞名天下。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嫁給晉侯,成為兩國聯姻的紐帶。
她自詡聰慧,絕非愚鈍之人。萬萬沒想到生下的兒子卻眼高手低,總喜歡自作聰明。
“若非我被毒傷了身子,無法再有孕……”
國太夫人坐正身體,聲音漸漸低沉。未儘之語消失在空氣中,溢出的森冷和殘酷令人脊背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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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舊?”國太夫人冷笑一聲,似感到疲憊,重新靠向軟枕,“那是一群貪婪的凶狼,先君去後脫離鎖鏈,今上壓不住,他的兒子也未必。”
內史心生不解。
勳舊違背晉侯意誌出城,豈非擺明態度?
“事情哪裡如此簡單。”看出內史的疑惑,國太夫人冷聲道,“真心要扶持林珩,今日出城的就不是各家大子,該是他們的父親和祖父。”
內史認真思量,眉心漸漸深鎖,遲疑道:“您是說此事不定?”
“狼性狡猾,必是待價而沽,端看林珩會許出什麼。若他無能,中山國舊事恐會重演。”
想到中山侯被氏族竊國,全家逃亡上京的下場,國太夫人心頭發冷。
“繆良。”
“仆在。”
“你去見國君,若他仍對嫡子避而不見,就讓他在殿中好生休養,祭祀我來安排。”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