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當年瘦弱的孩童,對比如今的少年,果真是大不一樣。
然而,想到林珩蛻變的契機,三人又心頭發沉,對有狐氏等人咬牙切齒,恨不能啖其血肉。“有狐氏不過爪牙,真正根源在宮中。”
許放冷哼一聲,話中飽含深意。
馬塘和馬桂對視一眼,同時掀起諷笑。兩張麵孔頗為相似,連眼中的狠辣都是一般無二。
“若非正夫人仁慈,我二人早該變成巷道裡的枯骨。誰敢攔公子的路,我們就敢殺誰,違天逆理在所不惜!"
風過回廊,掛在屋簷下的垂飾叮咚做響。暮靄冥冥,最後一縷天光消失,黑暗籠罩大地,燈火照亮恢弘的宮殿。
一列婢女手持宮燈前行,衣香暨影,步履輕盈。少女嬌俏,眉眼柔和,嫣紅的嘴唇飽滿豐潤,猶如鮮豔的花瓣。
涼風卷入南殿,在地麵打著旋,俄爾扶搖直上,融入夜色之中。
一名閹奴在丹陛下等候,向守門的侍人道明來意,對上兩道懷疑的目光。
“珍夫人命你前來?”
“正是。”閹奴用力點頭,語速飛快, &#
34;夫人有要事稟報國太夫人和公子珩。"守門的侍人心生懷疑,卻沒有自作主張,而是找來一人吩咐兩句,後者立即去見繆良。"繆內史稍後將至,你且等著。"
“勞煩。”
暗室內,繆良親自核對婢仆名單,審閱送上的口供。內容存在矛盾模糊之處,他逐一提筆圈畫。侍人在門前稟報,言珍夫人身邊閹奴求見。
“珍夫人?”繆良放下竹簡,眉心擰出川字。燈火照在簡片上,乾涸的血跡烙印其上,已經侵入紋理。
“來人說有要事上稟。”
沉吟片刻,繆良合攏竹簡,起身走向室外。事情略有些古怪,他決定親自去見來人。
“引路。”
"諾。"
侍人在前引路,繆良穿過回廊,來到丹陛下,見到火光下的閹奴,麵孔不算陌生,確為珍夫人信重之人。
"見過繆內史。"
"不必多禮。"繆良揮手示意閹奴起身,沉聲問道, “是何要事?"
“繆內史,宮內耳目繁雜,請許奴見國太夫人。”閹奴低著頭,強頂著壓力堅持道。繆良眯起雙眼,不善地睨著閹奴。
“繆內史,事關重大。”閹奴冒出冷汗,不敢同繆良對視,聲音隱隱顫抖。"好。"繆良終於鬆口。
閹奴剛要鬆口氣,就聽他說道: “帶去偏殿查驗,從頭至腳不可放過。”
"諾。"
左右侍人領命上前,閹奴不敢反抗,老老實實解開腰帶脫下布履,連發髻都被拆開重梳。確認沒有任何問題,他才被允許進入殿內。
彼時,穀珍已經驗明茶湯中的毒-藥,正向國太夫人稟報。
林珩坐在案旁,見到穀珍打開藥箱,小心取出一隻玉瓶,從中倒出少許藥粉。縱觀整個過程,穀珍始終小心翼翼,林珩難得心生好奇,眼睛眨也不眨。
"此毒能腐腸胃,中毒者十死無生,必受儘痛苦嘔血而亡。"
穀珍麵前擺著兩隻碗,一碗盛滿茶湯,另一隻空空如也。他將藥粉倒入空碗,注入茶湯,拿起湯匙攪動,加速二者融合。
很快,藥粉同茶
湯混為一色。
穀珍將兩碗茶湯放到一起,色澤一般無二,氣味也無多大差彆。除非像林珩一樣熟悉藥材,否則很難嗅出其中不同。
"此毒煉自紅草。"
"紅草?"
國太夫人的表情陡然冷厲。
林珩心中隱有猜測,尚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到穀珍出言: "紅草產自越國。"“好,當真是好。”國太夫人氣急反笑。
越國的毒,又是在南殿下手,著實是煞費苦心。林珩垂下雙眸,盯著映照在台階上的燈影,壓下心中嘲諷。
能在國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如此地步,宮內唯有一人。即使不是親手所為,也定在背後推波助瀾,大開方便之門。
“阿珩,此事你不宜插手,我來辦。”國太夫人靠向軟榻,聲音暈染怒氣,眼底充斥厲色。
"諾。"
話音剛落,即有侍人入殿稟報: "繆內史帶人求見。"
"這個時辰?"國太夫人微感詫異,當即坐起身, "召他進來。"
穀珍提起藥箱退出殿外,同繆良擦身而過。看到跟在繆良身後的閹奴,他也僅是掃過一眼,並無多大興趣,也沒有更多關注。
"此人為珍夫人近侍,稱有要事上稟。"
繆良言明事由,閹奴立即匍匐在地,道出珍夫人的交代: “夫人言,請公子嚴查諸妾贈禮,尤其是芳香之物,切不可掉以輕心。"
贈禮?
芳香植物?
林珩心頭一動,腦海中有靈光閃過,不禁豁然開朗。
他之前曾有懷疑,下毒一事過於草率,處處都是破綻,極可能是倉促所為,以至於疏忽細節。如今細想,若是為吸引他的注意,遮蔽真正的意圖,自是完全說得通。
國太夫人同他想法一致。
兩人對視一眼,穀珍又被召回殿內,接下另一份重任。
“你隨阿珩去林華殿,逐件詳查,不得有任何疏漏。”
"諾。"
當日贈禮皆有登記造冊,一旦查出問題
,很容易順藤摸瓜找出動手腳之人。國太夫人下令時,閹奴始終伏身在地,態度異常恭謹。
林珩起身走下台階,站定在他身前,詢問道: “珍夫人命你前來,算是一樁人情。她可有事要求?"
閹奴小心抬眼,視線對上微翹的鞋尖,鑲嵌其上的寶石流光溢彩,殷紅奪目。光華刺痛雙眼,閹奴不敢再看。
他迅速伏低身體,額頭觸地,謹慎道: “奴主懇請公子,日後得償所願,請留公子原一命,容許鹿氏舉族守邊。"
林珩陷入沉默,遲遲沒有出聲。閹奴倍感壓力,頓時汗如雨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至閹奴臉色發白,控製不住瑟瑟發抖,才聽林珩說道: “你回去轉告珍夫人,僅憑一件事,換不回兩個承諾。"
閹奴下意識抬起頭,撞進林珩雙眼,幽暗深邃,如墜入無儘深淵。
“在上京時,我同公子齊交情莫逆,甚喜蜀國一句俗言,物有價,等價可換。”林珩麵帶笑容,輕聲說道, "如實轉告珍夫人,想必她會明白。"
"諾。"
林珩轉身返回案旁,壓力隨之消失。
閹奴小心抹去冷汗,顫顫巍巍爬起身,躬腰退出殿外。殿門在他麵前合攏,遮去一室燈火。
閹奴長舒一口氣,隨侍人離開南殿,沿途都在思量公子珩話中深意,斟酌該如何向珍夫人回稟。殿內,國太夫人向繆良下達一道密令。
“先君留給我的人,悉數詳查。”
國太夫人曾為先君嘗毒,為此損傷身體,再也不能生育。投桃報李,先君寵愛她半生,薨逝之後留給她三甲強兵,還有一批宮內的人手。
經曆幾番風雨,國太夫人從不曾懷疑這些人的忠誠。今日之事卻狠狠打醒了她,讓她清醒地認識到,先君的遺產既可能是庇佑,也可能是對她的禁錮和提防,為下一任晉侯留下的後手。
一旦她有不利晉國之舉,這些人就會變成她的催命符。
信任多年,如何防備身後紮來的刀劍。
"在先君眼中,妻之前,我先為越人。"
國太夫人並無多大悲傷,更多是悵然,還有被戳破的自欺欺人,微不足道的夫妻之情。"能躲過繆良
在南殿下手,同謀害你之人裡應外合,除了他們不會有彆人。"“唯有一人的命令會讓他們蒙蔽我,做出背叛之舉。”
國太夫人凝視林珩,鎖定他的雙眼。
“國君。”
他們是晉人,生死係在宮廷,自始至終忠於晉國,忠於晉侯。
“阿珩,你會成為世子,終將成為晉侯。你要牢牢記住,情愛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優柔寡斷不可取,仁慈可為表不能為裡,鐵血強橫才是為君正道。"
國太夫人神情肅穆,悵然和憤怒早已消失無蹤。
"身在權力頂峰,注定為孤家寡人。先君行事無情,但他無愧晉國,無愧於後代子孫。"
怨嗎?
或許。
恨嗎?
並無。
情緒沉澱之後,國太夫人變得平靜,心中甚至生出佩服。
生在越國宗室,身負盟約嫁入晉室,畢生陷於政治漩渦,早無半分純稚天真。她被先君防範,也許從未有過真情,卻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
"先君睿智,今上未能繼承半分。行事不夠果決,總是計較細枝末節。"
國太夫人捏了捏額角,就差明言晉侯誌大才疏,多疑還有些小家子氣,壓根不像她和先君所生。林珩做認真聆聽狀,秉持沉默為上,不肯輕易插言。
對於晉侯的評價,國太夫人可以暢所欲言,指摘斥責皆無妨。他卻必須謹慎。即便是事實也不能隨意出口,至少現在不行。
肅州城內風聲鶴唳,大有風雨欲來之勢。越國的都城禹州,此時卻是另一番景象。楚煜美名傳遍上京,大小諸侯國皆有風聞。
公子煜奉天子旨意歸國,車駕入城當日,大街小巷挨山塞海,人滿為患。道路上車馬駢闐,擁擠得水泄不通。
天公作美,豔陽高照。
雕刻玄鳥的車輛駛入城池,漆柱撐起的傘蓋反射金光。傘下公子一身紅衣,修長挺拔,熾烈如火。
車駕穿城而過,堪比驕陽衝碎藩籬,觸目所及俱是驚豔。
"公子盛名確符其實。"
國人發出驚歎,鮮花如雨灑落,萬紫千紅,絢麗多彩。花雨落向傘車,花瓣繽紛
飄揚,空氣中花香彌漫,沁人心脾。前方道路愈發擁堵。
活潑的少女手牽著手圍在車前,笑容歡快,聲音甜美。歌聲彙聚成最動聽的旋律,宛轉悠揚,好似黃鸝出穀。
"公子美甚!"
越人愛恨分明,性情爛漫灑脫。
少女們愛慕公子煜,便結伴攔在路中,當麵訴說情懷。她們不在乎能否得償所願,心中所想訴之於口,入心上人耳中就是暢快。
楚煜站在車上,單上覆上車欄杆,一枚花瓣飄落肩頭,被他輕輕摘下。少女們笑容更盛。
有兩人提著花籃走近,將大朵的鮮花拋灑而出。楚煜探手接住一朵,輕嗅花香,隨手插入發間。烏發似墨,光滑如緞。
鮮花覆於發上,愈顯姿容豔麗。一顰一笑間眸光瀲灩,雅致風流,勾魂攝魄。
見到公子簪花,少女們一時間出了神,被人提醒才紅著臉頰讓開道路,目送傘車繼續前行。城內萬人空巷,人流如織,近乎寸步難行。
從城門到越侯宮的一段路,車駕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中途數次被迫停住。直至日傍西山,國人熱情稍減,隊伍才堪堪擠出人群,望見敞開的宮門。
越國建築色彩絢麗,飛簷鬥拱,獨具特色。
越侯官位於城北,牆高一丈,牆麵塗紅。宮門前矗立石雕巨獸,自都城建立就蹲踞於此,曆經數百年歲月。
靠近越侯宮,道路兩旁有甲士把守,人群逐漸零散,視野變得開闊。馬奴揮動韁繩,馬蹄聲驟然加快,傘車隨之提速。
帶著暖意的風迎麵吹來,拂起烏黑的發絲。
簪在發上的鮮花緩慢滑脫,拂過繡金的衣擺,在風中離散墜落。
花瓣落在地麵,接連被車輪壓過,悉數支離破碎,融入泥土,徹底消失無蹤。
距離宮門越來越近,馬奴收緊韁繩,車輛開始減速。
越侯早就在宮內等候,遲遲不見楚煜抵達,命人探查才知城內狀況。想到楚煜在上京的傳聞,不由得搖頭失笑。
"罷了,再等等。"
鬆陽君和鐘離君坐在越侯下首,素來不和的兩人難得保持一致,不樂見楚煜歸國。越侯膝下空虛,僅同正夫人誕下一子。宮中妾夫人不少,除一人產女,再未有任何消息。身為
越侯的兄弟,有資格繼承爵位,兩人難免心生貪念。
若是楚煜被困上京,或是乾脆死在歸國途中,越侯之位豈非囊中之物。奈何天不遂人願。
想到連續幾次刺殺失敗,鐘離君端起杯盞卻不飲,隻為遮擋陰鬱的表情。
鬆陽君養氣功夫實在一般。聽侍人幾次來報,得知楚煜抵達宮門,越來越感到焦躁,近乎壓抑不住抵觸的情緒。
將兩人的表現儘收眼底,越侯未做任何表態。
兄弟三人角力大半生,彼此之間了如指掌。他知道兩人私下裡都做過什麼,尤其是鐘離君。想到兒子在信中所言,越侯眸光微閃,手指輕敲膝蓋,預感禹州城會不太平。為越國計,這場爭奪勢在必行。
他也正好看一看,分彆數載,自己的兒子是否成長,能否承擔一國之君的重任。
三人各有思量,不由得陷入沉默。隻有風過回廊的聲響持續不斷,順著半開的窗流入大殿。一陣腳步聲打破寂靜。三人同時抬起頭,不約而同望向殿門。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至停在門後。
在三人的注視下,門後傳來一道聲音,褪去少年的青澀,浸染青年的溫潤,柔和不失鋒銳,入耳即難忘卻。
"煜奉天子命歸國,求見父君。"
越侯騰身而起,快步走到門前,親自拉開門扉。鬆陽君和鐘離君對視一眼,同時起身跟了上去。門軸轉動,吱嘎聲響徹殿內。陽光透過空隙灑落,直至光影覆蓋地麵。
一身紅衣的公子背光而立,衣袂輕揚,環佩相擊。發上玉簪色澤清透,佩在耳上的玉玦色澤瑩白,內部浮現血一般的絲狀彩紋。
見到越侯,楚煜收起人前的慵懶,退後半步整理衣冠,雙手交疊平舉,朝向越侯躬身。動作行雲流水,儀態風雅,無可挑剔。
"見過父君。"
越侯托住楚煜的雙臂,連聲道好: “回來就好!”
鬆陽君有些彆扭,卻還是走上前,攤開大掌拍了拍楚煜的肩膀: “長高了,就是不夠壯實。”“仲父勇冠三軍,煜自然不及。”楚煜坦言,三言兩語哄得鬆陽君哈哈大笑。
看到三人談笑風生,鐘離君的心不斷下沉。不經意對上楚煜的視線,危險的直覺陡然侵襲,心中暗影無所遁形。
>“季父。”楚煜微笑見禮。
鐘離君頷首,旋即垂下眼簾,遮去眼底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