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薄暮冥冥。
壬章踏著夕照走出晉侯宮,登上等候在宮門前的馬車。
拉車的馬脖頸粗壯,四肢有力。車身稍顯簡陋,車輪卻比尋常高出一截。輪輻凸起木刺,專為衝撞設計,帶有顯著的邊城特征。
馬奴揮動韁繩,駿馬發出嘶鳴,邁開四蹄向前奔出。
車軸開始轉動,速度由慢及快。車輪壓過路麵,留下並排轍痕。馬車穿城而過,道路兩旁熙熙攘攘,一掃數日前的冷清,變得人聲鼎沸。
百工坊前大排長龍,運送木材和石料的隊伍一眼望不到儘頭。中途有更多國人加入,他們或拖拽大車或背負藤筐,還有的三五成群肩扛木杆,杆下懸掛繩索,繩索纏繞一截粗壯的斷木,一路從城門運至坊前,轟一聲砸落地麵,飛濺起大片碎雪。
類似的隊伍有十多支,全部是臨桓城的國人。他們暫留肅州城內,同城民一起伐木鑿石,運抵百工坊能換取不菲的收入。
“粟、黍可換。絹、布、麻亦可。”
坊內幾名主事一字排開,各自手捧竹簡記錄。
長年累月練就的本事,幾人都能一心二用,一邊檢查運來的木材和石料一邊落筆如飛。閉坊後進行核對,基本找不出錯誤。
幾人身旁跟隨麻衣奴隸,都是身材高壯手掌粗大,擅長測量稱重,能夠當場報出數字。木石記錄在冊,當日就能換取穀絹等物。
“能否換錢,還有耒耜。聽說城內有連枷,若能換更好。”"能換。"
主事抽出一片木簡遞給國人,掃一眼竹簡上記錄的數字,隨手又抽出兩枚。
“錢今日可領,耒耜連枷需等兩日。持簡片來坊,尋布衣匠人領取。”
事情順利,國人登時眉開眼笑。幾人小心地收起簡片揣入懷中,拍了拍胸口,結伴去另一名主事前領錢。
隊伍中,一名肅州城民感歎道: "公子珩主政,我等才有豐厚收入。換作平時足足要少去三成。"
“百工坊曾被有狐氏把持,其性貪婪,層層盤剝,能剩下六七成就不錯了。”"君上寵愛妾庶,縱容逆臣,實在昏庸無道!"“幸虧有公子珩正國本。”
"確實如此。"
幾人議論時,壬章
的馬車恰好經過。
聲音隨風流入車廂,車窗敞開半扇,行至街尾方才落下。暮色越沉,寒風驟起,黑壓壓的烏雲籠罩天空,昭示又一場大雪即將到來。
壬章坐在車內,懷抱漆黑的木盒,感受到盒內的重量,沒有急著開啟盒蓋,而是半合雙眸,身體隨著車廂輕輕搖晃。
他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大腦飛速轉動。
肅州並非臨桓,城內勢力錯綜複雜,縱然有公子珩之威,清丈土地也非易事。
開國之初,晉奉行天子創立的井田製。時移世易,四百年歲月,古老的規則早被破壞,氏族手握大量肥田,反觀國人庶人日漸饑餒。
丈量郊田勢必要觸動氏族利益,足能預見一場腥風血雨。
換作尋常人,恐會心生忐忑舉棋不定。壬章卻截然相反。他非但沒有絲毫恐慌,反而感覺異常地興奮。
馬車行至城東,人聲喧鬨逐漸散去。
壬章垂眸凝視手背上的疤痕,又翻過掌心,看著一道鮮明的橫紋,眸中浮現異色。
"公子有重托,自當竭儘所能。"
帶著繭子的大掌緩慢合攏,手指用力攥緊,力道極強。
年少時,他首次隨父冬獵,遭遇狼群圍困,絕境之下拚死一搏,徒手撕碎凶狠的頭狼。"為臣之道,阻我主路者,除之務儘,理應斬儘殺絕。"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壬章走出車廂。
府門前的奴仆匍匐行禮,跪在冰涼的台階上。
壬章腳步不停,單手托著木盒進入府內,衣袖振動,颯颯作響。府門在他身後關閉,門環磕碰,獸首猙獰可怖。寒風卷過長街,天空飄灑銀白。大雪徐徐落下,覆蓋整座宏偉的城池。
晉侯宮內,林珩服過湯藥,臉頰終於有了血色,唇色依舊蒼白。他麵前攤開一冊竹簡,由宗呈遞,上書冬獵祭祀以及修繕宗廟諸事。
"祭祀,宗廟。"
看過全部內容,林珩捏了捏額角。
宮內多座建築遭遇火焚,修葺需要征調大量匠人和奴隸,百工坊內的人手怕是捉襟見肘。
"冬日不能發勞役,需另想辦法。"
正沉吟時,殿外傳來腳步聲,
緊接著侍人稟奏,內史繆良前來傳國太夫人口諭,請林珩前去南殿。
"公子,國太夫人有請。"繆良進入殿內,態度謙遜有禮,比以往更加恭敬。
林珩合攏竹簡,猜測國太夫人用意。行動卻沒耽擱,直接命人取來大氅,套上皮履,和繆良同往南殿.
雪色掩映黑暗,在天地間鋪開一片瑩白。侍人在前舉起火把,照亮腳下道路。
兩人邁下台階,一路穿過宮道,遠遠望見跳躍的明光,正是南殿所在。殿門前有閹奴守候,見到林珩彎腰行禮。
“國太夫人言,公子自入殿內,無需通報。”閹奴話音落下,立即有侍人上前為林珩撣雪。
繆良退至一旁廊下,身影半隱在黑暗中,存在感卻分毫不弱。有他在南殿,侍婢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暗中傳遞消息更無可能。
"繆內史。”林珩正將入殿,忽然腳步一頓,想起紫蘇稟報之事,隨口道, "宮內偶有鼠輩,放翁暫無暇分身,還請繆內史襄助。"
繆良耳達目通,宮內變化瞞不過他的雙眼。聞弦歌知雅意,不介意賣林珩一個好,當即道: “公子吩咐,仆自當儘力。”
林珩微笑頷首,隨即邁步走入殿門。
大殿內燈火通明,數盞青銅燈並排擺放,香爐中飄出青煙,清香嫋嫋,沁人心脾。
國太夫人靠坐在屏風前,衣袍華美,彩繡輝煌。她沒有梳髻,長發挽在腦後,僅點綴一枚玉簪。發間摻雜銀絲,在燈光下格外明顯。
林珩走至階下,正身行禮。
“大母。”
"不必多禮,坐。"
國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竹簡,向林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服藥沒有?”
“回大母,剛剛服過。”
林珩登上台階,振袖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