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肅州城外火光通明。
方形篝火熊熊燃燒,半人高的火把繞祭台排列。自城頭俯瞰,似一條巨龍盤踞大地,威嚴崢嶸。
木製的柵欄高過兩米,下寬上窄。囚徒被推入門內,一個挨著一個,互相擁擠在一起,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不想被踩踏,眾人隻能踮起腳尖貼近柵欄,爭搶呼吸的空間。
公子長身份特殊,沒有同氏族關押在一處,而是獨自鎖進一間柵欄。
在他左側是有狐丹父子,右側則是熊熊燃燒的火把。火光照在他臉上,幾點火星飛濺至眼角,灼燒的刺痛令他驟然驚醒。
望見奴隸牽出的戰馬,看到馬鞍下拖拽的繩索,他艱難地滾動喉結,臉色變得青白。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麻木憎恨消失無蹤,儘被無限的恐懼取代。
火光下,宗的身影由遠及近。
迥異於平日裡的裝束,他身著寬大的麻衣,腰間係一條長帶。灰白的發披在身後,額上勒三股發繩,帶上串聯玉飾,玉上雕刻玄鳥圖案。
在他身後,數名年輕男子手捧小鼎,鼎中盛滿清水。鼎紋粗獷古樸,源於開國之初,由天子賜給初代晉侯。
"宗伯!"
公子長從地上躍起,猛撲向柵欄,雙手牢牢握緊欄杆,頭壓向縫隙,大聲道: “宗伯,林珩有罪!他不孝悖逆,召國人驅逐父君,他是晉國的罪人!"
"他是罪人!"
公子長竭力嘶吼,單手探出柵欄,手指抓向對麵的宗。僅僅數寸距離,此時卻有如天塹。
滿是臟汙的手指開合數次,用力攥緊,掌心卻空空如也,正如他的命運。宗站在原地,寬大的袖擺被風鼓起,灰白的發遮住臉頰,也掩去他臉上的表情。"宗伯,林珩是罪人,他是罪人!"
嘶吼變成咆哮,公子長聲音變調,形似瘋癲。宗始終不為所動。
“君上偏寵妾庶,多行昏庸之舉,實乃偏離正道。背棄先君誓言,欲壞祖宗之法,有今日下場是咎由自取。"
"況成王敗寇,古已有之。"
宗上前一步,目光鎖定公子長,眸底浮現暗光。
"落敗就該承擔後果,慨然赴死,方為林氏子豪邁。你身
負胡血,公子珩仍許你以晉室血脈受刑,已是法外開恩,莫要不知足。"
法外開恩?
不知足?
公子長怒睜雙眼,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手指緊扣木欄,用力到指尖發白,指甲一片片翹起,流下殷紅的血。
“你胡說!”
他大聲咆哮,欲以癲狂掩飾恐懼。
見他這副模樣,宗搖了搖頭,轉身走向祭台,再不看他一眼。
跟在宗身後的晉室成員手捧小鼎,經過柵欄時,落在公子長身上的目光頗為複雜,既有厭惡也有鄙夷,還有幸災樂禍,唯獨沒有憐憫和惋惜。
同被關押的氏族始終緘默。
包括有狐氏父子在內,沒人給予公子長半點關注。
有狐丹在戰鬥中受傷,傷口惡化,已經奄奄一息。有狐顯的狀況不遑多讓。他雙腿骨折,右小腿粉碎,被族人抬著出城,正因高熱昏迷不醒。
有狐達情況稍好,卻也是滿身狼狽,不複見往日的卓爾不群,一表人才。
父子三人關押在一起,有狐達靠在柵欄上,呆滯地望向天空。掌心探出縫隙,接住幾片飄落的雪花。
看著雪花緩慢融化,過往的一幕幕浮現腦海,他忽然發出一陣狂笑。笑聲喑啞變調,堪比嚎哭。
甲士聽得不耐煩,大步走上前,反持長矛捅向柵欄。矛杆末端狠狠撞上有狐達的胸口,近乎能聽到骨裂聲。
"嚎什麼嚎,閉嘴!"“明日受死,今夜省點力氣。”
有狐達胸口受創,發出劇烈咳嗽,當場咳出鮮血。
見他無力再嚎啕,甲士滿意地收回長矛,轉身走回到祭台下,監督奴隸運送犧牲。城門處出現幾點火光,不多時,一輛馬車穿過夜色向刑場駛來。
抵達近前,馬奴勒住韁繩,做侍人打扮的馬桂跳下車轅。
四下裡打量一番,他邁步走向公子長,見對方落魄的模樣,不由得嘿嘿一笑,冰冷陰狠,令人不寒而栗。
再看有狐氏父子,他更覺得滿意。
當年正夫人病逝,公子珩被送往上京,玉堂殿上下幾經磨難,數人被活生生打死。動手的是麗夫人,但無有狐氏在背後撐腰,沒有君上偏愛公子長,她豈敢肆意張狂。如今風水輪流轉。
麗夫人已死,馬上就輪到公子長和有狐氏。思及此,馬桂再次冷笑。
他袖手走近柵欄,上下打量著公子長,令後者頓覺屈辱。
“閹奴,當年就該斃你於刀下!”
馬桂權當是在聽犬吠,好整以暇的看著他,朝身後擺了擺手。
立即有一名小奴走上前,懷裡抱著一個粗陋的陶罐。罐口敞開,裡麵裝著一些焚燒後的灰狀物,還埋著不成形的碎骨。
馬桂舉起陶罐,當著公子長的麵傾斜罐身。
粉渣淅淅瀝瀝灑落,垂掛在一條長線。碎末落在地麵,很快積成一小堆,被堅硬的履底踏上,用力碾壓。
馬桂盯著公子長,翹起一邊嘴角,陰冷道: "公子命我傳話給你,當日宮外,你膽敢對正夫人言出不敬,今將罪婦有狐氏挫骨揚灰,骨灰灑於荒野,任人獸踩踏。"
一番話說完,陶罐傾倒一空。
看著雙眼赤紅的公子長,馬桂逼近柵欄,低聲道: “當年正夫人中毒,君上脫不開乾係,有狐氏就是君上的刀。如今罪婦先行一步,公子長,你馬上就會踏上後塵。可惜公子仁慈,還許你一個體麵。如你這般罪人,本不配氏族之刑,就該如胡奴一樣拖在馬後,任憑砂石磨礪,肉枯骨裂而死!"
公子長眥目欲裂,隔著一道柵欄憤怒咒罵,卻拿馬桂無可奈何。
“閹奴,你不得好死!”
馬桂卻是笑了。
他直起身後退半步,隨手丟掉陶罐。
一聲脆響,陶罐砸在雪地上,當場四分五裂。
“回城,向公子複命。”
不理會公子長的咆哮,馬桂施施然登上馬車,命馬奴調頭。小奴利落地爬上車欄,穩穩坐在車上,一個個數著柵欄裡的人,模樣天真卻透出殘忍。
"藥奴,記著,敢對公子不利之人,注定要死無葬身之地,死後挫骨揚灰。"馬桂的聲音傳來,陰測測,令人寒毛倒豎。
小奴卻咧開嘴角,清脆地應道: “桂翁放心,我一定牢牢記住。”
"乖。"
馬桂笑了。
不再是皮笑肉不笑,真切透出幾分慈愛。馬車行入城內,逆風穿過
長街,停在晉侯官前。
馬桂和小奴走下馬車,後者跟著侍人離開,他則快步穿過宮道去往林華殿。在殿門前,馬桂遇上腳步匆匆的馬塘。
“事辦成了?”
"成了。"
兄弟倆語速飛快,聲音壓得極低。"昏君入鄭,鄭侯欲借機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