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場正在行刑,鼓聲隆隆傳入城內。
晉侯宮前,十餘輛大車排成長龍。拉車的不是駑馬,而是健壯的青牛。
牛奴站在車前,有力的手臂握緊牛環。婢仆和護衛分立左右,衣著打扮大同小異,腰間係帶各有特色,用來辨彆不同家族。
護衛大多穿著皮履,腰佩短劍。
婢女和仆役踏著步履,跟車的奴隸套著草鞋,個彆赤腳,僅在足上包裹一片麻布。城外的鼓聲告一段落,數道煙柱徐徐升起,頂端持續攀高,幾要觸碰蔚藍的天空。蒼涼的號角聲傳來,中途加入巫的唱聲,綿延撕扯,聽在耳中略有些失真。
門前眾人耐心等候。青牛偶爾擺動頭顱,碩大的牛角堪比彎刀。四蹄粗大,蹄印超過碗口。唱聲逐漸高亢,再次加入鼓聲,震動心弦。
宮門後傳來腳步聲,門環輕顫,厚重的大門向內開啟。
嫋娜的身影魚貫走出,彩裙輕揚,紅唇雪膚,烏發堆雲。袖擺和領口刺繡花鳥魚紋,楚腰纖纖不盈一握,垂掛在腰側的絲絛玉飾流光溢彩。
逆臣就戮之時,也是妾夫人離宮之日。
腳踏出宮門的一刻,感受迎麵襲來的冷風,眾人有片刻出神。回首看向宮道,刹那間恍如隔世。最後一名妾夫人走出,宮門緩慢合攏。
厚重的門扉關閉,隔絕宮殿內外。一聲鈍響,為眾人開啟新路。宣夫人率先收回視線,牽起女兒的手,溫和道:“樂,怕不怕?”
“不怕。”林樂昂起頭,麵龐猶帶稚氣,五官已能窺出絕色。琉璃般的眸子凝固堅毅,小手反握住母親,認真道, "母親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上車吧。”
宣夫人微微一笑,牽著林樂登上大車。
出宮的妾夫人共有九人,其中五人有子女。林樂是唯一選擇開府的女公子。她本可以留在宮內,或是隨母暫居雍氏,可她卻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兄弟開府,我亦能。"
親曆肅州動蕩,目睹晉侯離國,她在飛速成長。目睹女兒的變化,宣夫人欣慰之餘,不免也會產生擔憂。
林樂反過來安慰母親,用稚嫩的聲音道: “兄長年少離國,在上京九年,從不言退。我為公子珩妹,豈能自弱。"
看著這樣的女兒,宣夫人心情複雜,兩次書信家中。
雍氏家主接到她的信,沒有生出擔憂,反而不勝快慰。更壓服族內不同的聲音,力排眾議支持宣夫人隨林樂開府。
"公子珩有鯤鵬之誌,雄心勃勃,日後不可限量。女公子年少誌堅,實乃我女之福,亦是雍氏之福。"
母女倆坐在車上,宣夫人推開車窗,人聲流入車內,多是議論今日刑場,還有即將開啟的冬獵。"母親,我年長也要開弓狩獵,上戰場!"
“好。”
宣夫人輕笑一聲,將女兒抱進懷中。大車緩慢前行,兩側建築徐徐後退。隊伍途經百工坊前,道路忽然被堵住,不得不停止前進。
"前方何事?"宣夫人喚人問道。
"回夫人,坊內運出巨石,需照時辰送去城外。"婢女靠在車廂邊,道出仆役打探來的消息。
她說話時,坊內走出幾名主事,身後跟隨數十名壯漢。
嚴寒冬日,這些人竟打著赤膊,腰間纏繞獸皮,依顏色花紋推斷,虎豹熊狼皆有。
坊前停靠一輛大車,車下排開打磨過圓木,代替車輪使用。山峰狀的巨石已經放到車上,壯漢們有序走上前,各自牽起一條繩索,全身發力,拖拽大車向城外走去。
"避!"
主事上馬跟隨,十餘名甲士行在隊伍兩側。城門前有祝在等候。
見到隊伍出現,祝高舉骨刀,口中念誦: "晉風烈烈,君之諾,勒石為銘。"聲音隨風傳出,融入鼓角,震蕩出一種獨特的韻律。彼時,林珩完成祭祀,正步下祭台,準備登上玄車。刑場上的血大片凝固,染紅蒼茫大地。
祭台四方騰起煙柱,篝火熊熊燃燒。銅鼎內水波沸騰,獻祭的獸首在鼎中翻滾,水麵翻湧朦朧白霧。
抵達預定位置,壯漢們放開繩索,悉數匍匐在地,跪拜駕車行來的玄衣公子。相隔不到數米,玄車停止前行。
在眾人的注目下,林珩步下玄車,徒步走向巨石。單手握住佩劍的劍鞘,另一隻手握住劍柄,拔
出雕刻銘文的劍身。
長劍出竅,劍身反射雪光。
林珩一躍登上圓木,鑲嵌
彩寶的皮履踏上車板。
他走向巨石,鋒利的劍尖劃過石麵,在刺耳的切割聲中,親手刻下“國人義舉”四個大字。最後一筆落下,他轉身立於石前,目光環視四周,將眾人的表情儘收眼底。
"國人義舉,正本清源。今勒石以銘,告於後人。"風過荒野,揚起漫天碎雪。
人群鴉雀無聲,陷入短暫寂靜。短短數語敲擊眾人耳鼓,引得大腦喻鳴。
年長國人率先矮下身體,單膝跪地,雙手抱拳,赤紅雙眼發下誓言: "公子重諾,我願為公子效死,天地鬼神共證!"
"公子重諾,願為公子效死!"
國人接連起誓,聲音駁雜,參差不齊。隨著聲量拔高,誓言逐漸合成一股,似浪潮洶湧,撼動大地,震徹寰宇。
"願為公子效死!"
上萬人異口同聲,甲士以矛戈頓地,持刀敲擊盾牌。
號角聲又起,鼓聲震耳欲聾。
巫匍匐在地,忽而直起身雙臂高舉,仰望躥升的火光,麵龐浮現激動之色,高呼道: “晉有明主!"
山呼海嘯聲中,方形篝火轟然坍塌。火光短暫跳躍,隨即在風中熄滅。煙氣彌漫,久久不散。
宗邁步走向祭台,親自捧起天子賜下的小鼎,送至林珩麵前,沉聲道: “承先祖遺風,是為明君。"
氏族們默不作聲。
深陷震撼之餘,多人心生無力之感。此時此刻,他們無比清晰地體會到林珩和晉侯的不同。
神機妙算,穎悟絕倫,人心也能信手拈來為己所用。這般心智謀略不隻令人敬佩,更使人畏懼,堪稱恐怖。
公子原站在氏族的隊伍中,目睹此情此景,不免心情激蕩。
若為對手,勢必會陷入絕望。
換為侍奉的君主,則是萬中無一,唯有追隨敬服。
國人情緒高漲,誓言聲一浪高過一浪。
時機恰到好處,林珩當眾宣布鑄刑鼎,立於晉侯宮前。"法告國人,令民知之。不法者罪,處以嚴刑。"字字鏗鏘有力,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公子英明!
"
國人齊聲高呼,簇擁著公子珩登上馬車,踏過染血的刑場,馳向冬獵的郊林。氏族們心思各異,各自駕車跟上。
智淵和陶裕若有所思,眉心緊蹙。田嬰不似平日裡好問,罕見麵露沉色。雍楹一改仙風道骨,眸中浮現精光。
費毅似有所感,目光左移,撞上費嵐的視線。
"父親,公子珩重諾。"費嵐心情複雜,很難一言表述。
"重諾。"費毅眺望遠處,心中竟生出忐忑。
勳舊之首,這是公子珩對他的承諾。然今時不同往日,細細思量,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相比勳舊的心情沉重,新氏族早習慣俯首聽命。前為晉侯,今為公子珩。
他們不需要過多掙紮,隻需要遵旨辦事。參照起家的源頭,奉國君旨意為圭臬,不愁沒有出頭之日。
"公子珩大權獨攬,我等便安守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