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放亮,大雪初霽。
流雲飛散,灰蒙蒙的天空重現蔚藍。晨光灑向大地,為戰後的嶺州城覆上一片赤金。營地中傳出號角,玄鳥旗和圖騰旗接連豎起。大軍整裝待發,隊列森嚴,戈矛如林。
和來時不同,隊伍中多出上千輛大車。車身窄長,車輪上雕刻獸形圖案,全出自鄭國工匠的手藝。
在清點城民人數時,主簿分工合作,對國人、庶人和奴隸分類造冊,並篩選不同職業,單是記錄匠人的竹簡就裝滿數輛大車。
逃出城的甲士也被造冊,由呂氏和賴氏負責押送,先一步返回國內。甲士身份無法隱瞞,隻需要查看他們的雙手和肩膀就能區彆開來。
鄭侯和大部分氏族死在宮內,個彆小氏族僥幸逃脫。他們主動找到登記的主簿,亮出能證明身份的飾品和武器,希望能與國人分開關押。
非是斤斤計較身份,而是他們心中忐忑,唯恐被國人毆死。晉侯薨於鄭是不爭的事實。
林珩率軍討伐鄭國師出有名,並非無義之戰。
滿朝氏族不能看透危機勸諫國君,粟名都勸不回鄭侯,在城破當日憂病而死。人禍如此駭人聽聞。
國人知曉真相,如何會不怒。
“晉人來得太快,騎兵取代戰車,還有攻城的利器,分明是早有準備。不過君上若無貪念,也不會大禍臨頭。”
淳於簡懶洋洋地坐在囚車上,身上裹著一張厚實的獸皮。他麵龐臟汙,發髻鬆散,發冠早不知去向。抬眼掃過列隊的禁軍,不由得嘖嘖稱讚: "公子珩野心昭然,想是有晉烈公之誌。"
他對麵坐在一名瘦弱的中年人,臉色蒼白,雙眼無神,不時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仿佛隨時將要斷氣,
“淳於簡,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在咳嗽的間隙,向尋費力開口,不滿地看向對麵。他好不容易逃得性命,還想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實在受不了對麵呱噪,吵得他頭疼。
“向尋,依你之見,投靠公子珩是否可行?”淳於簡非但沒有閉嘴,反而挪動幾步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刺鼻的氣味衝過來,向尋瞪他一眼,實在沒力氣推開,隻能一邊咳嗽一邊儘力向後退,半晌才道:“我觀公子珩是務實之人。”
向尋官職低微,在朝堂沒有多大建樹。極少有人知道
他目光敏銳,頗富觀人之能。
在他看看來,入公子珩之眼並不容易,想獲得重用更是難上加難。
在務實之人麵前,巧言令色無用,諂媚討好更會招來厭惡。想擺脫囚徒身份,勢必要拿出實際的好處。
“務實好啊。”淳於簡眯起雙眼,臉上殘留煙熏的痕跡,樣子頗為狼狽,精神頭卻是極佳, "楚滅少國,你我先祖逃入鄭,家族處於末流,一直不被重用。如今晉國勢強,且同楚不睦,密卷獻給公子珩應是一條出路。"
向尋眉心緊擰,又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幾乎要將肺咳出來。
"真要給晉國?"
"不是晉國,是公子珩。"
淳於簡湊得更近,借獸皮遮擋,將一枚丸藥塞進向尋手裡,臉上閃過肉疼,抿了抿嘴,乾巴巴說道: “最後一顆,吃下去能救命。”
向尋沒有推辭,捏起丸藥送進嘴裡。苦澀的味道迅速蔓延,連呼吸都帶著苦味。他探出車欄抓了一把雪,一口接一口咬著,隻為驅散嘴裡的味道。
“保命的人情,記得還。”淳於簡叮囑道。
向尋斜他一眼,一言道破他的算計: “我死了,另一半密卷就沒有了。你是救我?分明是救自
被說中心事,淳於簡也不惱,嘿嘿笑了兩聲,又提出獻寶一事。
"當初楚國攻少,為的就是這份東西。你我隱藏無用,遲早帶進墳墓,不如獻給公子珩。"
向尋靠著車欄望向隊首,捕捉到玄鳥旗下的身影,目光閃爍,許久才道: "此去晉國路程漫長,容我想一想。"
見他神情肅然,淳於簡也不再多言,退回到原本的位置,不小心打了個噴嚏,連忙裹緊獸皮避免受寒。
太陽越升越高,碧空萬裡,天朗氣清。號角聲持續不斷,蒼涼雄渾的聲音隨風傳出,席卷蒼茫大地。
數萬人的隊伍排成長龍,騎兵在前,國人在中,其後是牛馬牽引的大車。車旁跟隨著奴隸,在雪地中艱難跋涉。
俘虜綴在隊伍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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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西南方向,一座高高聳立的土丘前,蔡歡坐在車上,眺望遠去的大軍,目光緊隨玄鳥旗。直至再也望不見,她才遺憾地歎息一聲。
“走吧。”
車門合攏,駕車的馬奴揮動韁繩,護衛車輛的甲士甩出長鞭,隊伍繞過土丘,同遠去的大軍背向而行。
車廂內,蔡歡靠著軟枕閉目養神,眉心微微蹙著,顯然被事情困擾。禾與苗對視一眼,都是心中惴惴,想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陽光透過車窗灑落在蔡歡身上,為她罩上一層光暈。兩名婢女目光被吸引,不知不覺竟然看呆了。
馬車穿過森林邊緣,雪下堆積石子,難免有些顛簸。
蔡歡睜開雙眼,坐正身體望向窗外。嫌木窗遮擋視線,索性完全推起,任由冷風灌入車內。寒意侵襲,她卻感到暢快,單臂搭上車窗,另一隻手探出窗外,五指張開,似要抓住看不見的冷風。
“夫人,小心受寒。”婢女擔心道。
“無礙。”蔡歡略仰起頭,任由風吹在臉上,嘴唇有些發白,目光卻格外明亮, "歸蔡之後,再不會有輕鬆的日子。"
蔡侯能審時度勢,朝中的氏族卻不好對付。辦不成公子珩交代的事,蔡難以久存,注定落到鄭一樣的下場。
蔡歡在林珩麵前信誓旦旦,事後回想起來,難免為自己捏一把冷汗。
“晉烈公霸道,公子珩凶狠,晉之強有目共睹。蔡不複往昔,唯有夾縫求生。我能早生二十年,或是晚生二十年,晉侯宮內或能爭得一席之地。現如今,有心也是無力。"
"夫人,還有兩位女公子。"
"她們?不成的。"
蔡歡搖了搖頭。
她昨夜曾經試探,答案在預料之中,卻也令她失望。
“空有美貌而無智,在國內被捧著,送到晉國隻有死路一條。”蔡歡落下車窗,窗扇遮擋住日光,車廂內陡然變得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