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輾轉回蕩。
夜色漸深,一彎銀月高懸,漫天繁星閃爍,彙織成一條璀璨銀河。晉侯宮內火光通明,玉堂殿和南殿的燈光整夜未熄。
城東的氏族宅邸中,攜勝利歸來的氏族家主未來得及慶賀,就因突來的變故愁眉不展,恍如遭遇晴天霹靂。
鹿氏家中,鹿敏看著俯身在地的家奴,眉心緊皺,麵沉似水。家奴身上帶傷,額頭纏著布,半張臉腫脹青紫,分明是被毆打所致。
"你所言確實?"鹿敏起身來到家奴麵前,居高臨下發問。
“回家主,千真萬確,奴不敢有半句謊言。”家奴張開嘴,缺少數顆牙齒,說話時嘴巴漏風,咬字模糊不清。
"混賬!"
鹿敏突然發難,一腳踹上家奴的肩膀。力量之大竟使家奴倒飛出去,砰地一聲撞上牆壁,摔落時噴出一口鮮血,再也爬不起身。
“壬章奉君上旨意清丈郊田,誰給你的膽子橫加阻攔?!”鹿敏勃然大怒,卻非針對壬章,而是重傷咳血的家奴。
家奴告狀不成,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出聲,更不敢為自己分辨。
“父親,不阻攔壬章,隱田如何交代?何況法不責眾,攔截清丈的不隻鹿氏,智氏、陶氏才是首當其衝。”鹿霆忍不住開口。
他是鹿敏的次子,負責掌管家中的田、林、牧和兩處礦,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馬虎。
林珩率軍出征,氏族家主領兵在外,壬章突然帶人清丈郊田,打了各家一個措手不及。
事發倉促,看守郊田的奴仆千方百計阻攔。壬章毫不客氣,數日之內連查八家。現如今,專門設置的囚牢裡已經人滿為患。
鹿霆知曉事情厲害,卻實在看不慣壬章囂張跋扈,半點不講情麵。和他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為此頭疼的也不隻鹿敏一人。
“糊塗!”
聽到鹿霆的話,看穿他的想法,鹿敏大感失望。
“你怎知君上法不責眾,你怎知智氏陶氏必首當其衝?你又怎知鹿氏不被君上所厭,淪落到被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見鹿霆仍不服氣,鹿敏加重語氣,沉聲道: “若非我同有狐氏割席,你的姑母甘願以性命取信君
上,你以為公子原
能平安無事,鹿氏還能高居朝堂?"
鹿霆的臉色終於變了。
鹿敏不放過他,決意一次說個清楚明白,讓他徹底醒悟,以免為家族招禍。
“若非如此,鹿氏必落得有狐氏下場,早就不複存在。你為了區區田地,膽敢違逆君上旨意,誰給你的膽子?!"
鹿霆臉色煞白,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未能出口。
見他這副模樣,一直沒出聲的鹿雷終於開口: “父親,錯已釀成,要緊是匡救彌縫,不能一誤再誤。"
這番話提醒了鹿敏,短暫熄滅了他的怒火。
"以你之見該當如何?"鹿敏回身落座,心中已有計較。仍要問詢長子,為的是看清他能否言之有物,亦或隻想飾非掩過,利用言辭為鹿霆開脫。
好在鹿雷沒有令他失望。
"為今之計,唯有對症下藥,亡羊補牢。”鹿雷微微傾身,侃侃而談, “君上清丈郊田,圖謀為何?其一必為賦稅,其二應涉獎懲。我觀壬章先查罪臣之地,其後方為各家,想必君上有所顧忌,無意將事做絕。如此便有轉圜餘地。"
鹿敏既沒點頭也沒否定,沉聲道: “繼續說。”
“父親,君上滅鄭,足見雄心勃勃。如烈公時,晉之版圖將擴,些許郊田何足掛齒。”鹿雷看一眼鹿霆,見後者有怒不敢言,眼底閃過輕蔑,愈發看不上這個兄弟, “請父親令族內自清田林牧,造冊呈送君上。凡多出土地歸於丈尺。鹿氏自願清還,請君上既往不咎。"
鹿雷所言並非無的放矢。
各國度量衡存在差異,四百年間從未統一。單是晉國內部,丈量的標尺就有多種。開國之初更是以步丈田,有出入再尋常不過。
“晉以戰功立身,君上有宏圖之誌。遠且不提,近觀霸楚,先後滅申、少等國,有功氏族賞賜何其豐也。"
在鹿雷看來,鹿氏最要緊的是審時度勢,獲取林珩賞識。
身為新氏族,曾與有狐氏牽連,天然存在劣勢。想要越過藩籬,真正成為國君的心腹,勢必要付出更多努力,不惜任何代價。
"父親,此乃機遇。”鹿雷目光灼熱,道出心中所念, “氏族皆有隱田,區彆在於多少。鹿氏若能率先自查
,造冊呈送君上,不僅能掩過,更有無儘的好處。"
他的話相當直白,正好同鹿敏所想不謀而合。
"善!"
鹿敏朗笑一聲,感歎後繼有人。
鹿霆來回看著父兄,認真思考良久,終於有所頓悟,神情中浮現一抹慚色: “父親,兄長,我有
過。"
"知錯能改,莫要再犯。"鹿敏對小兒子有些失望,卻沒有徹底放棄。
鹿雷對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身為嫡支的繼承人,對於沒有威脅的兄弟,他樂得給予善意。不聰明沒關係,隻要不自作聰明,他不介意幫扶教導。
父子達成一致,鹿敏連夜派出忠仆,在族中進行安排。
至於重傷的仆人,早就被拖了下去。以他的傷勢注定活不過今夜。氏族們忙著商量丈田一事,都是徹夜未眠。
天明時分,群臣在宮門前相遇,都能看清彼此眼下的青黑。大家嘴上不問因由,實則洞若觀火,早已心照不宣。
城門開啟,一騎快馬飛馳而入。
馬上騎士來自邊城,懷揣陶青的書信,入城後直奔陶榮府上,奉命將信交至陶榮手中。騎士入城不久,田齊一行出現在洛水河畔。春暖花開時節,河麵吹來的風仍殘留些許冷意。田齊推開車窗,遠遠望見盤踞在平原上的雄城,心中忽生忐忑。
在鬥圩和鬥牆麵前,他表現得信心十足,言之鑿鑿林珩不會見死不救。可經曆過親人的暗箭,在背叛中險些喪命,他此刻變得不確定。
九年相伴,彼此同曆生死,終究時過境遷。
阿珩會幫他嗎?
田齊陷入沉默,引起兩名忠仆的注意。
“公子?”
“無事。”田齊搖搖頭,目光重新變得堅定, "速行,儘快入城。"
"諾。"
鬥圩推開車門,傳達田齊的命令。隊伍當即加速,眾人策馬揚鞭,沿著洛水前行,向肅州城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