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華燈初上,晉侯宮內燭火輝煌。
玉堂殿內,婢女陸續引燃銅燈,半人高的燈盞並排嘉立,沿著台階錯落擺放,照亮空曠許久的大殿。
香爐飄散青煙,飄飄渺渺,似輕紗嫋娜。侍人忙著擦拭雕窗地板,不放過任何角落,確保每一處纖塵不染。
室內的屏風被小心移動,隨著燭光掠過,漆金牡丹一瞬間鮮活,在暗夜中絢爛綻放,色澤璀璨,流光溢彩。
一陣腳步聲傳來,許放出現在殿前。
侍人婢女紛紛行禮,口稱: "許內史。"
“君上將至,速。”許放雙手袖在身前,目光掃視殿內,警醒侍婢加快動作。"諾。"
眾人齊聲領命,各自加快速度。待殿內清掃一新,許放打開香爐,皺眉看了一眼,交代侍人換走: “君上不喜此香。”
侍人不敢爭辯,馬上捧起香爐退出殿外。看到守在廊下的小奴,將香爐和香餅塞過去,低聲吩咐道: “速去換香。”
"諾。"
香爐和香餅裝入木盒,小奴抱起木盒一溜煙跑走。
侍人在廊下等候,大概過了數息,小奴去而複返,同行有看管香料的閹奴。後者腳步飛快,幾乎是拽著小奴飛跑。
到了侍人近前,閹奴喘息未定,著急開口道: “怎麼回事,香不對?”“許內史在裡麵,言君上不喜。”侍人微微躬身,朝殿內努了努嘴。
“君上性好此香,怎麼會……”話說到半截,閹奴猛然反應過來,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先君,是先君,我怎麼忘了!"
侍人瞥他一眼,提醒道: “彆磨蹭了,君上馬上就到。”“就去,就去。”閹奴來去如風,留下幾個字,轉身不見蹤影。
小奴之前跑了一路,正扶著膝蓋喘氣。侍人回頭看他一眼,扶著他的肩膀讓出道路,兩人靠牆站立。
“在宮內要多看少說,該聽的聽,不該聽的時候當自己是聾子。”念在兩人是同鄉,對方年齡幼小,侍人好心提點。
“我記住了,多謝大兄。”小奴喘勻了氣,開口向侍人道謝。
侍人拍拍他的肩膀,抬頭見閹奴返回,吩咐小奴留在原地,獨自迎上前接過木盒,快步
返回殿內。
小奴在廊下站了片刻,耐不住好奇,透過雕窗向內張望。看見背窗而立的許放,不由得想起之前來北宮挑人的馬桂。
"真羨慕藥奴。"
馬桂看過二十多個小奴,隻帶走一人,取名藥,聽說還教他認字習武。小奴想得出神,沒留意廊下有人走來。
直至一抹玄色抵近,他才驟然回神。看到來人身上的袞服,小奴心頭一緊,忙不迭俯身在地,壓低視線不敢出聲。
墨色衣擺懸在眼前,金繡的玄鳥刺痛雙眼。
清冷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聲調並不高,卻無端令人震顫:"起。"
小奴謹慎爬起身,壯著膽子抬眼,又迅速低下頭。畏懼壓下好奇,他甚至屏住呼吸,唯恐觸怒國君。
林珩看清小奴的模樣,腦海中閃過另一張麵孔。五官沒有相似之處,身形和臉型卻頗為相類,怎麼看都透著喜意。
短暫的回憶褪色,他臨時起意,對身側的馬塘說道: “塘翁,你覺得他如何?”
馬塘認真打量小奴,未看出任何出奇之處。但林珩刻意駐足,他自然要關注幾分: “君上之意?"
"桂翁身邊有藥奴,你帶上他如何?"
教導小奴?
馬塘再次打量小奴,實在看不出任何出彩之處,莫非是內秀?不過林珩有命,他自然不會拒絕。
"仆遵旨。"
小奴呆呆地站在一旁,喜從天降,他完全不敢相信。
待林珩進入殿內,馬桂留下一名侍人帶他去林華殿,他才如夢方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感受到真實的痛意,當場咧開嘴。
“行了,機靈點。”侍人看得好笑。難得在宮內看到這樣的人,憨厚得令人吃驚,難為他能平安活到現在, "跟上來。"
"諾。"
小奴想壓下嘴角,無奈不成功。隻能低著頭,儘量不讓人看到臉上的表情,腳步輕快,跟上侍人的步伐。
大殿內,侍人婢女魚貫退去,許放和馬塘也退出殿門,一左一右守在殿外。
殿門關閉,發出一聲輕響,旋即歸於寂靜。大殿內冷香縈繞,絲
絲縷縷,融入每一個角落。越過兩側立柱,林珩邁步登上台階。
鑲嵌彩寶的履踏上青石,彩影倒映在石麵,短暫浮華,轉瞬流逝,終被暗影掩蓋。一步接著一步,林珩邁過石階,站定在屏風前。
燈燭的光落在背後,袞服上的玄鳥振翅欲飛。冕冠垂落的旒珠輕輕碰撞,搖曳出彩色光暈。衣袂摩擦聲響起,袍袖振動,略顯蒼白的手覆上屏風。掌心觸碰漆金牡丹,指尖勾勒花瓣邊緣,一點點沿著線條尋找,突然間定住。
“找到了。”
林珩低下頭,移開手指細看,果然在花瓣邊緣找到兩道劃痕,隱藏在雕刻的紋理中,不仔細看很難辨認,
他描摹著劃痕,想到幼時頑皮,用小刀刻畫屏風的場景,不由得掀起嘴角。“母親難得發怒。”
在為數不多的無憂時光中,關於正夫人的記憶格外鮮明。
記憶中的母親總是麵帶笑容,身上縈繞著一股清香。溫暖、和煦、安逸,隻要在母親身邊,他永遠是安全的,不需要時刻繃緊神經,警惕來自四麵八方的刀光劍影。
“母親,我做到了。”
林珩聲音極低,指甲刮擦屏風上的花紋,發出刺耳的聲響。
"誅有狐氏,絞麗夫人,車裂公子長。父君受千夫所指,眾叛親離,客死異鄉,死後無人同葬。"
每說出一句話,眸光就冷凝一分。嘴角微微掀起,笑痕鐫刻森冷,凶狠昭然。
“離國之日,我惶恐不安。上京九年,嘗儘人間冷暖。歸國之時我曾立誓,天地鬼神為證,誓要翻天覆地,大權獨攬。"
“我能奪回一切,唯獨尋不回您。”
林珩垂下頭,旒珠遮擋住他的雙眼,半麵陷入陰暗。一滴晶瑩滑過臉頰,沿著下巴滴落,隱沒在領口,刹那尋覓無蹤。
“母親,我給了智氏機會。”林珩緩慢抬起頭,激烈的情緒稍縱即逝,眸光深邃,僅餘平靜和漠然, "外大父應有覺察,盼智氏不令我失望。"
凝視光中的牡丹,林珩直起身,收回手袖於身前,嘴角的笑痕悉數隱去。
"這是最後一次。"
聲音融入微風,流淌在殿內,短暫卷動燭火。火舌躥升,焰光跳躍,燈芯發出一聲爆響,在空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