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交換眼神,紛紛看向距國君寶座最近的幾道身影。
同殿內諸人相比,幾人表現得過於鎮定,尤其是智淵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議論時,兩人都是一言不發,態度彆無二致。
見勳舊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穩定心神,眯起雙眼,強壓下躁動的情緒。
“父親?”
目睹他的前後變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開口詢問。
“少安毋躁。”
鹿敏凝視智淵,心思飛轉,一個又一個念頭冒出,人變得愈發冷靜,“勳舊未動,我等不宜出頭。”
相比新氏族,勳舊在晉國樹大根深,家族底蘊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隨開國之君,家族勞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榮耀沿襲四百年。
君上要改舊製,勳舊首當其衝,理應更急。眼下卻穩如泰山,實在不合常理。
電光火石間,鹿敏似有所悟,當即向身後擺手,示意眾人不要心急,謹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內眾人,將群臣的表現儘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過新氏族,在勳舊的班列中逡巡,先後掃過智淵、陶裕、費毅及雍楹等人,最終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軍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騎更是由氏族郎君組建,其中半數出身勳舊。
陶氏私底下的動作,他知之甚詳。之所以沒有動手,專為等待時機。
新氏族經過梳理,各家變得老實,不敢再肆意妄為。勳舊在平叛中有功,絕大多數得以保全,有損失也不過皮毛。
林珩決意變法,有意以鮮血祭旗。若陶氏執迷不悟,正適合送上法場以儆效尤。
寶座之上,年輕的國君正身危坐,雙手置於膝頭,袍袖自然覆於兩側。
冕冠垂掛旒珠,價值連城的珠鏈遮擋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翹,弧度恰到好處,仿佛用尺量過。
無人能夠想到,國君正思量該從何處下刀,以血染紅法場,為變法掃清阻礙。
就在這時,傳訊的侍人來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趕來,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猶在滴水。冷得嘴唇發白,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說話極有條理。
“許、後、朱等國入貢君上,人已至城內。”
“去換身衣服,免得著涼。”馬塘對侍人點點頭,讓他去換一身乾爽的衣物。自己轉身進入殿內,貼牆繞過氏族的隊伍,朝寶座前的馬桂使了個眼色。
後者向林珩躬身,邁下台階行至馬塘身前。
“何事?”
“許、後、朱等國來使。”
馬塘言簡意賅,一句話說明情況。
馬桂重返寶座前,
附在林珩身側道清事由。
“著人帶去驛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諾。”
馬桂領命,
將旨意傳給馬塘。後者躬身行禮,快步退出殿外,親自出宮去甕城接人。
目睹這一場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卻無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話題:“軍功爵一事,諸卿以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於眾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寶座前。
見他出麵,智淵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莫非好言相勸終是無用?
勳舊目光齊聚,新氏族也陸續看過來。眾人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認定陶裕要出言反對。
以陶氏曆來的作風,此種猜測無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預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雙手交握笏板,仰視寶座上的林珩,朗聲道:“晉有武風,以戰立國,迄今四百年,從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風,心雄萬夫,初登位即有滅國之功,實乃蓋世雄主。”
眾人以為他會直言反對軍功授爵,不承想畫風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開始對國君大加讚揚,口出頌美之詞。
始料未及之下,勳舊和新氏族齊齊愣在當場。
智淵看向陶裕,眼底閃過驚愕,隨即化作了然。如此看來,應非無可救藥。
無視籠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繼續道:“戰功得賞,晉人敢戰,以功得爵,則悍不畏死。君上高瞻遠矚,逸群絕倫,當率虎狼之師橫掃天下,創不世偉業!”
咣當!
群臣下巴落地,看著與平日裡判若兩人的陶裕,簡直不敢相信。
堂堂晉國上卿,竟能如此厚臉皮?
饒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時此刻也是自歎弗如。
林珩心中也難免詫異。想到朝堂會前聽到的消息,目光轉向智淵,心中浮現猜測。
各種各樣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麵不改色,表現得一派坦然。
厚臉皮如何?
家族將要不保,臉皮算什麼東西。
“君上,臣以為軍功授爵實為良法。”智淵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側,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決策。
費毅心思急轉,緊跟著站起身:“臣附議。”
雍楹反應極其迅速,轉瞬間理清思緒,顧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順便拽起田嬰,朗聲道:“臣附議!”
有幾人帶頭,勳舊陸續出聲附和。
無論心中如何想,哪怕對旨意有所不滿,也不會在這時唱反調。人不聰明無妨,但要學會看形勢,懂得驅吉避凶。
陶裕的態度很能說明問題。
不想糊裡糊塗走上岔路,最好隨大流,一致表示讚同。
“君上行良法,臣等讚成。”
勳舊一致表態,令新氏族措手不及。
林珩的目光轉過來,鹿敏等人齊刷刷打了個哆嗦,不約而同站起身,異口同聲道:“臣登讚成!”
大殿外,繆良聽到動靜,不由得滿臉驚詫。
這就成了?
昨夜南殿商議的內容,他也聽到些許,以為旨意必招來反對。
封爵襲三代,無功而奪。
無疑是動搖氏族根基,豈會無人反對。
事情的發展卻大出預料。
繆良探頭看向殿內,百思不得其解。想起國太夫人還等著回話,隻能暫且壓下困惑,腳跟一轉穿過廊下,撐傘行入雨中,快步向南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