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讓,意味著讓出王權,再不能觸碰權柄。
流徙在外,餘生無法返回上京。若在中途遭遇尋仇或是遇上胡蠻,注定會死得不明不白。
於天子而言,既是索命更是誅心。
他不想點頭,不想答應,更想怒斥晉侯,卻根本無法張口。
天子鐵青著臉抬起頭,視線越過林珩的肩膀,逡巡在場諸侯。
火光明滅,煙氣盤繞升騰。
暗夜下驟起狂風,攪亂堆積的雲層。雲後隱現幾點微光,是高懸天際的銀鉤繁星。
風過處,圖騰旗獵獵作響,旗上凶獸張牙舞爪,禽鳥振翅唳鳴。
旗下煞氣彌漫,諸侯目光陰翳,氏族眸色暗沉。各國甲士手握兵戈,皆是凶狠異常,殺氣騰騰。
憤怒、仇恨、怨憎。
種種情緒湧動交織,震蕩在空氣中,如滾水沸騰。
撞上越侯的視線,天子不禁全身發冷。再看楚侯和齊侯,寒意迅速攀升,瞬間躥至四肢百骸。
上自諸侯氏族,下至甲士軍仆,包括上京貴族,良久無一人出聲。
沉默,卻也可怕。
無形的恐懼沉甸甸壓下,殘存的僥幸垮塌,眨眼間支離破碎。
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天子看向身邊的三個兒子。十分遺憾,王子典三人雖未聽清林珩所言,從他的動作也能推測出幾分。遇上天子的求助,幾人下意識轉開視線,不敢與他對視。
背信棄義者,無誠可言,終將眾叛親離。
此時此刻,天子終於明白喜烽的狠辣。
不取走他的性命,讓他活著經曆絕望,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舍棄,何止是煎熬,更是一種酷刑。
假若勇氣仍在,他可以自戕擺脫這一切。經曆過生死他卻變得惜命,不敢輕易舉刀。
“陛下,決斷如何?”林珩直起身,目光落在天子臉上。見他神情變幻卻不發一言,逐漸失去耐心。
楚煜、楚項和趙弼先後離開戰車,信步來到林珩身側。
三人未聽清他前番所言,僅捕捉到這一句,眼底閃過疑色。他們不信林珩會放過天子。縱然林珩有此想法,三人也不會答應。
然而刑不上天子,哪怕證據確鑿,明知上京所為也難立刻血債血償。
“君侯所言決斷是何意?”楚煜站定在林珩右側,一襲紅袍熾烈如火,在暗夜中格外醒目。刺繡的圖騰流淌金輝,光芒耀眼。
“我也想知道。”楚項手按劍柄,雖是對林珩說話,目光卻鎖定天子,眼底浮現凶光。
趙弼沒有出聲,相比楚煜和楚項,他表現得過於平靜。熟悉他的人卻知道這種平靜背後隱藏在什麼。必然是狂風驟雨,驚濤駭浪。
麵對詢問,林珩斟酌片刻,索性不作隱瞞,直言道:“天子禪讓,流徙贖罪。上京立新王,重整超綱。”
禪讓,流徙,新王。
實事求是地講,三人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刑不上天子。”楚項摩挲著劍柄,緩慢咀嚼五個字,發出一聲冷笑。聲音仿佛從牙縫中擠出,明顯帶著不甘。
“禮出天子,延續四百餘載。然上京先違禮,何能約束我等?”趙弼不開口則已,一開口直擊人心。
“諸侯大覲朝見,先王卻在饗宴下毒,卑劣手段令人發指。今上三番五次行刺殺,陰謀詭計不見天光,不配為天下共主。”楚煜雙手袖在身前,眼簾微垂,眼底覆上一層暗影,“主聖臣賢,主惡臣佞,天子率先打破規矩,我等何必困囿?”
與林珩相比,三人的態度更加激進。表現在言行之上,分明是要打破延續四百年的禮法,要天子血債血償。
換作兩百年前,諸侯不會有此想法,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否則必遭天下人討伐。時至今日,群雄並起,禮崩樂壞,上京率先打破規則,就莫怪他人仿效行之。
“饗宴本為犒賞有功,天子卻用來毒害諸侯。若言不守禮,上京首當其衝。”楚煜繼續道。
楚項和趙弼同時點頭,意見空前一致。
禪讓勢在必行,王權必須交出。至於流徙,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直接問罪,也免得今後動手還需收尾。
“以四國之力,何不能為?”趙弼幽幽開口,聲音很輕,卻令聽者毛骨悚然。
尤其是天子。
林珩的條件固然嚴酷,對比現下至少能保住性命,哪怕隻是暫時。
“我禪讓,願意流徙!”不敢再聽三人說下去,天子驚懼開口,主動要求讓出王位,並馬上動身離開上京。
“陛下考慮妥當?”林珩問道。
“是。”天子試著撐起身體,可惜並不成功,隻能維持半躺的姿勢,伸手按住王印,艱難道,“我現存三子,王子典最長,傳位與他。”
天子說話時,將王印向前推,示意王子典接過。
換作今日之前,知曉自己將登上王位,從此手握王印,王子典定會欣喜若狂。但經曆過先前的一幕幕,親身體會諸侯的強勢,目睹王權衰落,這種喜悅不翼而飛,對王權的渴望更是蕩然無存。
明知自己將成為傀儡,萬事不能自主,還要時時刻刻麵臨威脅,日子過得膽戰心驚,象征天子的印璽忽然變成了燙手山芋。
曾經夢寐以求,如今他隻想遠遠推開,根本不想捧到手裡。
可惜天不遂人願。
天子指定繼承人,四大諸侯沒有阻攔,其餘人也不會表示異議,這個王印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想要謙虛禮讓,王子盛和王子歲卻先一步向他疊手,堵住了他沒能出口的話。
“拜見王上!”
王子典手捧王印,耳畔嗡嗡作響。比起榮登大寶,他更像趕鴨子上架,滿心苦澀,嘴裡都能嘗到苦味。
他親眼見證喜氏被困上京,如今風水輪流轉,他竟也成為局中人。
不同的是喜烽兄妹能為複仇而活,他的前路卻是一片黯淡。
自此往後,他注定困在王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