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超自戕未成,被林珩攔下。
廢王的頭顱滾落在地,沾染殘雪和黃沙。
人群再度分開,兩名巫仆抬著巫老越眾而出,身後跟隨各國的巫,皆手持木杖和火把,沉默走向城下。
“停。”
來到廢王的屍體前,巫老抬起手臂,隊伍霎時停住。
巫仆放下矮榻,彎腰攙扶起巫老。後者卻一把推開兩人,雙膝觸地,以手掌支撐起身體,緩慢移向廢王的頭顱。
一步、兩步、二步,眨眼可至的距離,他卻耗費數倍時間。
四周寂靜無聲,無一人開口。唯有風過大地,呼嘯陣陣。
終於,巫老一把抓住廢王的頭顱,高高舉起,嘴裡發出尖銳的聲音:“祭!”
各國的巫分批走上前,舉起木杖紮向地麵。木杖下端穿透積雪嵌入土層,上端倚靠交疊,一層壓著一層,架起一座錐形柴堆。
柴堆中空,上方橫放幾l枚骨片,取自巫老脖頸上的骨鏈。
“點火。”
巫老一聲令下,數隻火把淩空拋出,落下時點燃柴堆。
明亮的火光自頂端向下延伸,吞噬木杖表麵的紋理,燒成一個巨大的火球。
朔風卷動橘紅色的焰舌,肆意搖曳。
爆裂聲中,火光映亮巫老的臉龐,大片的紅充斥視野。
城頭上的貴族見此一幕,大多不明就裡。年長的的王室成員短暫疑惑,隨即靈光一現,意識到巫老要做什麼,登時驚得魂飛魄散。
“陛下,阻止他,萬萬不可行!”
可惜提醒慢了一步。
火焰攀至頂點,濃煙滾滾,隨風擴散。
巫老坐直身體,雙手高舉廢王的頭顱,麵朝烈火唱誦巫言。
迥異於以往的祭詞,這種語言更加古老,僅在巫族內部傳承。自從巫族衰敗,世間僅一人能懂。
語言陌生,旋律詭譎,似在歌唱,又似在尖嚎。
百名巫圍著篝火起舞,振臂踏足,俯拜大地,仰望蒼穹,動作異常簡單,卻充滿了力度,如同雕刻在岩畫上的古老先民。
“祭!”
巫老的聲音變調,幾l名年邁的巫走出隊列,一人走向姬超,拾起掉落在他腳下的銅斧。另有四人拖過失去頭顱的屍體。
“斬!”
尖銳的聲音刺透狂風,回蕩在曠野中。
青光劃過,巫們以人牲獻祭,完成最古老的儀式。
先是四肢,再是軀乾,最後是頭顱。
巫們再次起舞,圍繞著烈焰飛旋跳躍,引得火舌飛躥,有生命一般,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古老的祭詞接近尾聲,巫老猛然抬起頭,凝視熊熊燃燒的烈火,表情扭曲,嘴角凝出一抹冰冷詭異的笑。
“平王害穆王,篡權奪位。廢王害兄弟,王權不正。”
“穆王之後,王座之上再無正統。”
這番話一出,舉眾嘩然。
廢王的種種行徑雖使王族名聲掃地,王權暫未崩塌,上京猶能苟延殘喘。巫老當眾揭穿平王篡權,無異於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若無奇跡發生,延續數百年的王朝勢必轟然倒塌,再也回天乏術。
正是清楚這一點,王室成員陷入恐慌,紛紛看向姬典,卻發現他全身顫抖,變得麵無人色。若沒有王子盛攙扶,怕會癱坐在地。
貴族們雖不及王室眾人恐慌,卻也滿心忐忑,被複雜的情緒包裹,腦子裡亂成一鍋粥。
諸侯們臉上不見異樣,卻下意識按住佩劍,握緊了劍柄。
王權不正,天子德不配位。
一切始於平王,而非廢王。
果真如此的話,豈非意味著上京空負王城之名,實際不配受諸侯朝貢,不配得天下人仰望?
“平王一脈竊取王權。”趙弼喃喃自語,有感而發。
他短暫凝視燃燒的火焰,繼而抬眸望向城頭,表情僅有細微變化,摩挲著劍柄的手指卻持續用力,昭示他的心情並不平靜,實則掀起驚濤駭浪。
齊王的表現是各路諸侯此刻的縮影。
回想往日,眾人都是心生感慨。
廢王倒行逆施,諸侯多有不憤。數年不入覲,不朝拜,卻少有人想要推翻上京,罷黜天下共主的正統地位。大諸侯雖有雄心,今日之前也不曾逾矩。
這一切突然被打破。
先有姬超絞殺廢王,責其罪,眾目睽睽之下將其斬首。緊接著是巫老率眾巫行祭祀,揭穿平王害穆王,篡權奪位。
一切發生得太快,眾人猝不及防,一時間竟有些迷茫,不知該如何反應。
幾l乎是出於本能,國君們齊刷刷轉過視線,看向隊首的四人。他們很想知道,麵對今日發生的一切,晉王四人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
火焰吞噬廢王頭顱,將殘肢焚為灰燼。
巫老匍匐在地,掌心下扣,額頭緊貼地麵,同一個姿勢持續良久。
眾巫也停止動作,環繞火堆膜拜,伏身大地久久不起。
突然,巫老抬起頭,停止唱誦祭詞,發出了駭人的詛咒。蒼老的聲音撕開朔風,震顫世間靈魂。
“從前朝至今,巫族延續八百年。我為最後一人,我死後,巫族將絕。”
“王朝伊始,我族與天下共主立誓,巫族不絕,王朝不滅。”
“篡權者德不配位,誓言早已泯滅。”
“以我血詛咒,巫族絕,國祚滅,天地鬼神共證!”
話音落地,巫老以手肘撐起身體,縱身撲向烈火,刹那被烈焰吞噬。侍奉他的巫仆站起身,前後跳入火中,當場追隨他而去。
眾巫伏身在地,始終一動不動。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在重複巫老的詛咒。
這一幕震驚眾人,恐慌和驚懼交替攀升,王室成員陷入絕境,陸續癱軟在地,再也爬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