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杯子裡憑空變成了一雙青梅, 宋修筠神色如常,照樣和那幾個人一邊嘗酒一邊閒聊。
今年的中秋來得早,溫風如酒, 四周的淺聲低語也如酒, 直至月上中天, 庭院地麵水色空明。
酒釀的梅子吃起來有癮,唐岫一顆接著一顆慢慢嚼,含在嘴裡仔細去吮甜香的酒液,沒一會兒就去舀了第二杯。
那些大人們都在推杯換盞, 倒沒什麼人注意到她的動作,隻是果酸味舌頭雖然嘗不大出來了, 牙齒倒還有感覺, 兩杯吃完, 唐岫牙都軟了,隻好默默喝水。
但水越喝臉越燙, 正猶豫要不要再去舀最後一顆梅子時, 宋修筠按住她的杯子, 提醒:“彆再吃了, 再吃要喝醉了。”
“哦……”唐岫應了聲, 默默在嘴裡用舌頭去找自己的牙, 越舔越軟,隻好一個勁地咽口水。
然而被他攔下來之後, 酒雖然沒再喝,酒勁卻一點點發上來了, 唐岫口乾臉熱,隻能托著下巴,一個勁用手背貼自己的臉, 借此降溫。
宋修筠看她的脖子都快支撐不住腦袋,坐在椅子上直往下溜,便出聲提醒宋婉清:“時候不早了,喝完這一杯就彆再喝了吧。”
宋婉清看了眼腕上的表,點點頭道:“誒,行,差不多該回去睡了,中秋也彆都喝醉了。”
“已經有人喝醉了。”宋修筠無奈地彎唇提醒。
宋婉清這才注意到被他的身形擋住的唐岫,巴掌大的一張臉都紅透了,兩隻手撐著凳子還時不時晃蕩。她覺著好玩,轉頭招呼那幾個人一塊兒看。
“喲,這沒喝酒的倒是先喝醉啦?”唐昶允直樂。
“唉喲,前年這批是拿青花汾酒釀的,度數高著呢,這丫頭這是偷吃了多少梅子……”還是唐曼殊心疼孫女,轉頭去找酒罐,準備拿蓋封上,卻發現一晚上下來已經吃得七七八八了。
“那今晚就先這樣吧,九點了,咱們差不多回去收拾洗漱。”盧鶴麟開口吆喝收攤。
一頓晚飯吃了三個小時,差不多該散場,唐峪早早就回房洗澡去了,一行人也不拖延,都站起來幫著收拾。
“我來就行了,讓鬆綺送送你們。”管柯開口攔下宋家人的動作,畢竟是客人,哪有讓他們收桌的道理。
唐岫冷不丁聽到這頓飯居然結束了,轉頭看看宋修筠,也想跟上去。
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她媽媽拉住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提醒:“去哪兒啊你,趕緊回去洗洗睡吧,路都走不清楚還打算送人家出門呢?”
“不行不行……我要送的。”唐岫剛剛才放話說自己酒量還行,這會兒雖然知道自己醉了,但還強撐著不倒下。
宋婉清頭胎生得遲,沒生出女兒來,後來想要二胎被盧鶴麟勸住了。眼下看這小姑娘的樣子心裡直軟,便伸手攬過唐岫的肩膀,笑道:“你要送我們啊,那跟我們來吧,橫豎人丟不了。”
唐鬆綺聞言也作罷,看唐岫慢騰騰地跟著他們一家人出去,過了一陣,隔著垂花門聽見宋婉清的聲音:“成了,送到門口了,姨姥姥謝謝你,我再讓修筠給你送回去。”
唐岫聽到宋修筠的名字,有些疑惑地歪歪腦袋,不知道該怎麼回。
誰知道宋修筠也陪著他母親多此一舉,走近她麵前,低聲道:“走吧。”
唐岫隻好又腳踩棉花似的掉頭往裡。
隻是走了沒兩步,酒勁發得更厲害,肚子一陣一陣的燒,剛才出來時還記著留意腳下的門檻,這會兒全忘了。好在他聽見她踩空的動靜,及時伸出了手,稍一用力,托著她的手肘沒讓她跌跤。
就這樣又把人送進了垂花門,宋修筠鬆開手,抬抬下巴示意:“就送到這兒吧,喝醉了就早點去睡,明早說不定要頭疼。”
唐岫這回檢索到“喝醉”這個關鍵詞,眨了眨睫毛,努力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這樣就能看起來清醒點:“我沒喝醉!”
簷下的燈把她的臉映得膩白,月盤似的,兩頰卻又燒得通紅,眸子晃動著波光,讓人想起年前夜遊河上的槳聲燈影,瑰麗無比。
宋修筠轉頭,看宋婉清他們已經走遠,再回過視線,眸光微動。
但也隻是抬起手,食指貼上她的臉頰,試了試她這片的溫度。
果然燙極了,新揭蒸籠的打糕似的,軟得摸不出棱角。宋修筠看著她,一時忘了自己為什麼要探她的體溫,喉結滑了滑,喃聲道:“之前沒看出來,原來還是個酒蒙子。”
說著,搭著她的肩膀將她背過身去,輕拍了拍,催促:“快回去吧,晚安。”
“嗯,晚安……”唐岫搞不太清狀況,被他這麼一轉,定睛看前麵確實是自家院子,隻好一搖一擺地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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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學校放三天假,家裡人都知道唐岫昨天吃大了,早上沒人來叫她起床。
直到唐岫頭疼得受不了,在床上滾來滾去,最後唉聲歎氣地拖長音爬起來,才發現已經中午十二點。
唐峪的房間在她隔壁,唐岫才爬起來就倒回床上去了,嗓子又乾又疼,仰麵喊了聲:“哥,給我倒杯水。”
沒人應。
唐岫努力提高嗓子:“哥,求你了,不喝水我會死掉——”
不知道是唐峪出門了還是故意晾著她,半天沒人理會。
唐岫這下來了脾氣,一骨碌爬起來,“刷”地拉開床頭的窗簾,緊接著就被外頭的陽光刺得閉上眼睛,哀嚎了聲。
等眼睛終於適應了這樣的光線,四合院幾乎被陽光洗透了,一磚一瓦都浸著暖陽,微風輕拂,樹影遊曳。
她於是看到桂花樹下的宋修筠,白襯衫的袖口挽起,靠在熟悉的躺椅上,腿上臥著莫奈,身旁是唐昶允種著碗蓮的黑陶大甕。
或粉或白的蓮花都出了水,在樹下的光影中嫋嫋婷婷,蓮葉上的光斑隨著風撲朔,吸引莫奈伸腿去夠,反而把花盤打得亂顫。
隨後被宋修筠抬手護住,把她圈在懷裡。
莫奈左右跳不出,便一個勁搖著尾巴往他身上拱。他拗不過,仰頭靠在椅背上,也被陽光晃得閉上眼睛,任她搓圓揉扁。
大概是宿醉給人的感覺太強烈,宋修筠在這一刻竟然和記憶中的他重疊了,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讓人目眩。
隻是印象中的木繡球卻蒼蒼翠翠,蟬鳴也在秋風中漸熄。久遠的記憶得到糾正,唐岫意識到木香是四月開的花,每次姥姥掃完地上白雪似的花瓣,她的生日就到了。
所以她原來不是在夏天喜歡上他的,而是風日和暖的春季。
沒有蟬鳴,隻有心跳。
唐岫有些失神,貼近窗戶看了好久,不遠處的莫奈總算攀上宋修筠的肩膀,湊近在他的脖子旁嗅來嗅去,最後膽大妄為地在他喉結上舔了一下。
“……”唐岫睜大眼睛,她一早起來都沒喝水,咽了咽嗓子,才發現喉間乾得冒火,
宋修筠也猛地睜眼,怕癢地往後仰,喉結的線條卻在這個姿勢下凸顯得更明顯,她甚至能想象出他輕輕的吸氣聲。
但莫奈不知羞,孜孜不倦地在他身上蹭,甚至要去舔他的下巴,十分狂熱地表達對他的喜歡。
宋修筠起先還手忙腳亂,不一會兒就被撲騰得放棄掙紮,無奈地伸手去擦臉上脖子上的口水,坐起身來。
唐岫還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笑,眼睛彎得明明媚媚,似乎天底下的一切好春光都在裡頭了。
心跳因此到達某個峰值,喉嚨也發緊,帶來隱約的窒息感。
下一秒,宋修筠的視線不經意地掠向她的方向。
她昨晚醉得太厲害,到現在還沒起來,難免讓人有些擔心。
誰知道淡紅色的花鳥窗欞後,她正拉著窗簾往外看,巴掌大的一張臉,眉目秀麗如畫,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他跟著怔住,一時忘了手邊的動作,下巴便掠上濕熱的水痕。
誰知道“刷”一下,裡頭的人一看見他便毫不留情地拉上簾子,隻剩半片青綠色在窗後晃動。
宋修筠臉上的神情緩緩變作疑惑,遲遲沒有收回視線。
她不會是還記得昨晚的事吧?
氣他什麼呢……摸了她的臉麼?
宋修筠垂眼,摁下懷裡的莫奈,微微蹙眉。
這頭唐岫當然不是故意要甩他臉色,原本被抓住偷看就夠窘的了,誰知道房門突然被敲響,這才嚇得她火速遠離窗戶。
唐峪剛才聽到房間裡氣若遊絲的聲音了,端著水杯進來,就看她正坐在床上,神情鬼祟。
於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臉怎麼這麼紅,發燒了?”
“沒有!”唐岫否認,“啪”一下打掉他的手。
這一巴掌倒是把唐峪給打懵了,氣得“嘿”了聲,把水杯和醒酒藥擱她桌上:“怎麼好心沒好報呢我?趕緊把藥吃了!昨天夠可以的啊,媽說你把姥姥一窖的青梅都乾完了,怎麼著,今兒打算上山打虎?”
唐岫訕訕,接過藥塞進嘴裡,等到“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才想起來問:“你什麼時候這麼貼心了,還會給我買醒酒藥。”
唐峪被她識破,輕一聳肩,倒也沒想著搶功:“那你高看我了,醒酒藥是隔壁姓宋的給你買的。該說不說,他不是半個戀愛都沒談過麼?照顧女孩兒這方麵倒是挺會,嘖,佩服。”
唐岫現在聽不得宋修筠的名字,耳朵一燙,轉身就往被子裡鑽,一邊甕聲甕氣地回他:“你怎麼不說是你太野蠻了……還能找著女朋友你就燒高香吧……”
“嘿,怎麼有人光腳的笑話穿鞋的?你談過麼你,不跟那姓宋的一個樣?”唐峪翹著尾巴反問,看她蠶蛹似的蒙在被子裡不答應,拍拍屁股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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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假期轉眼就過,返校那一周少了一天課,過起來格外的快,回過神來又是周末。
唐岫下午帶莫奈到附近的公園跟其他小狗聯了個誼,回來才想著做作業。
她這學期才把中國古代青銅器這門課選了,上課的老師年輕,才三十出頭,每節課後會給她們布置一道題,讓想辦法給圖片上的青銅器辨偽。
文物鑒定是她們這個專業一項很重要的技能,但裡頭的學問太雜,單一件青銅器,要從銅質、造型、鑄造工藝、鏽色、紋飾、銘文等等方麵綜合判斷,查的資料海了去了。這周的作業又是兩把青銅劍,劍身還帶銘文,比一般光麵的更複雜。唐岫從下午四點一直坐到晚上七點,難得直摳腦袋。
最後不得不請求外援,給唐鬆綺發消息:
【媽媽,您給我看看這青銅劍,像真的嗎?】
唐鬆綺每天五點準時下班,這個點正好在家養生泡腳,很快回複語音:
“誒呦,這劍挺有意思,柄上纏的繩子真奇了,就是鏽看著怪裡怪氣……我在青銅器這方麵也不是專業的,要不幫你問問呂叔?”
唐岫聽完這一條,就看她緊接著發了第二條:
“誒不是,都用不著打攪呂叔,修筠現在不在家麼?他這方麵對口,你拿青銅器給他瞧瞧啊。”
唐岫看到這條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想得到媽媽的首肯還是怎麼,頓時定下了心,回了句【好】。
雖然他沒教她,不算她的老師,但怎麼說也算同院的學長吧,又是這方麵的專家,找他問問青銅器也合理啊。
這麼想著,唐岫緊急把自己找到的資料又過了一遍,抱著平板到書房那兒敲了敲門。
家裡有條粘人又愛扒門的小狗,宋修筠現在跟她一樣,書房臥室都沒法關門,開著條剛好容莫奈進出溜達的縫。
他正在書桌前瀏覽著什麼,戴著眼鏡,看到門外的是她,很快說了聲“進”。
唐岫暗暗清嗓,把pad放到他麵前,擺出一副好好學生的模樣:“師叔,我想請您看看這兩把青銅劍是真的假的。”
宋修筠注意到她開口稱呼自己為“您”,好笑地抿了一下唇角,接過pad,一邊問:“學過青銅器那門課了嗎?”
“這學期剛學的。”唐岫回答。
“大三才學?”宋修筠抬眼,麵容被光線映得白皙,很快意識到什麼,“哦,你是文保專業,青銅器你們是選修。”
唐岫慌忙不迭地點頭。雖然之前聽過他上課,可眼下麵對麵向他請教問題,明明他的調子不徐不疾的,表情也和煦,卻還是讓她緊張起來。
宋修筠把平板上的圖片放大,注意到pdf文件上的名字,眯起眼睛:“這個作業還挺有意思,哪個老師給你上的?”
唐岫:“曹老師。”
“曹飛陽?”宋修筠問,聽她“嗯”了聲,順口道,“他是我的直係學長,挺有趣的一個人,你要是對青銅器感興趣,明年暑假可以跟著他實習。”
“嗯……”唐岫應下,想了想還是告訴他,“不過我之前上完秦川老師的課,更喜歡古陶瓷,以後想學陶瓷修複。”
她小時候常跟她媽媽去宮裡逛,見識過庫裡成箱成箱的陶瓷片,加上各地窯址不斷出土的,還不知道得修多少年呢。
宋修筠還是第一次聽她說起對專業的規劃,沉吟片刻,笑著道:“也是,你有國畫基礎,以後從事文物修複確實更對口一些。”
“嗯。”唐岫沒想到他記得自己學過國畫,淺淺抿了一下嘴角。
宋修筠回到正題,問她:“這把青銅劍你怎麼看?”
他當然不會直接告訴她答案,考古文博類的專業需要大量經驗積累,她才剛起步,任何摸索和嘗試都是有益的。
唐岫之前學的都是文物的顯微形態,對傳統眼學沒怎麼接觸,過眼的器物太少,去博物館看到的不少都是複製品,更彆說上手去摸、去聞。這會兒隻能對照論文裡的辨偽方法照本宣科:
“這兩把劍看形製比較好判斷,實心園莖、雙箍、有格、有首,是很典型的楚係墓葬器物,多半是春秋晚期到戰國年代的。
“最特彆的是這劍柄還纏著繩,狀態很好,估計也隻有水坑剛出墓的才這樣。我查了資料,浙博的越王者旨於暘劍就纏有這樣的緱,而圖片這兩把劍的繩子甚至更新,纏法很緊密。
“但要是水坑的話,劍身鏽的顏色又很奇怪,跟書上寫的不大一樣,上麵還鏨著字兒……所以我判斷不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宋修筠聽著,沒給出特彆明顯的反應,隻是追問:“那這幾個字兒你怎麼看?”
唐岫瞄了眼他的表情,心道不妙,吞了吞口水道:“我查了楚帛書和年代相近的楚地出土的青銅器銘文,看著居然跟越王勾踐劍的鳥篆風格最相似,有三個字還能對上……寫的可能是‘競之申自乍劍’六個字,難不成是楚平王兒子公子申的佩劍麼?那倒確實是能用鳥蟲篆的貴族了,但之前考古有推測可能性很大的公子申墓了,在河南郭莊,跟水坑又差得遠了……”
唐岫查到這兒的時候,都快讓圖書館的銘文拓本給看暈了,越說越沒底氣:“而且我總覺得太巧了,也是鳥篆,也是‘自乍劍’,這要拿去評級,怎麼也得二級文物以上了吧……”
真要有這個等級,她之前怎麼沒見過這兩把劍呢……
總不會是她學術態度不端正,查漏了吧?
宋修筠注意到她猶豫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說到最後聲音都有點抖,便放下手裡的平板,挑眉問:“對著我很緊張?”
唐岫語塞,小幅度點頭:“有一點……”
她怕自己沒頭蒼蠅似的查的資料在他眼裡根本不夠看,怕在他麵前出醜。
宋修筠聞言,緩和了臉上的神情,笑著道:“我又不是你的老師,對著我有什麼好緊張的?”
唐岫抿了抿唇,總不能說因為他自帶威壓,不好意思地看著他。
“還有,平時就彆喊我師叔了吧,你本來也沒怎麼這麼叫過,聽著太奇怪了。”宋修筠又道。
“那我喊你什麼……”唐岫問。
“你要是不嫌我年紀大,喊學長就好,或者連名帶姓地喊,我也不介意。”他回。
連名帶姓的喊……豈不是更沒大沒小了嗎。唐岫想著,嘴上輕聲應了句:“哦……學長。”
宋修筠這才覺得自然許多,收回視線:“回到正題吧,你剛才分析得很好。”
唐岫聽他誇好,心裡的大石頭才放下來,輕出一口氣。
“先說結論,這劍是真的,銘文是假的。”宋修筠接著道。
“怎麼看出來的?”唐岫眼前一亮,沒想到跟她之前的猜測基本對上了。
“其實也巧,我看過這兩把劍。前陣子打了個盜墓的,上網找人直播鑒定,拿出來的就是這兩把。當時錄的視頻裡還不長這樣,包漿和鏽的狀態很明白,跟湖北博物館、荊州博物館藏的青銅劍狀態很像,就是楚地的陪葬器物。”
宋修筠說到這兒,放大圖片上的銘文:“那兩把劍的緱給我的印象很深,所以記住了,沒想到在你這圖片上居然變成這樣了。大概率為了炒價,文物販子找地兒瞎鏨了銘文,拿越王勾踐劍仿的鳥蟲篆,鏨完瞧著字兒太新,又整體做了一遍舊,看著像‘漆地磨光’ 的,畫虎不成反類犬,才把你看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