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去或者留,放棄或是等待,他似乎隻有兩種選擇。
宋修筠昨晚想了太多,在任何一個時刻他的大腦都能控製自己醒過來,所以嚴格來說徹夜未眠。天亮之後,注意力被過多的感官分散,有太多事要做,才沒那麼苦悶。好不容易趕到機場,辦理了一係列手續坐上飛機,才熬不過疲憊,閉上眼睛睡著了。
大腦如饑似渴地乞求睡眠時,人是不會做夢的,更像昏厥。再睜眼時,飛機已經落地滑行。他的行李很簡單,隻有一個隨身的旅行包,又乘車周轉了兩輪,最終抵達三星堆祭祀區。
三星堆為了最大程度的保護祭祀區內掩埋的文物,考古發掘工作被置於一個精確可控的環境下。整片祭祀區搭建起了數千平方米的考古大棚,內含四個考古方艙和應急保護實驗室,嚴冬酷暑都會有嚴格的溫濕度控製,確保文物能夠以最好的狀態出土。
宋修筠刷卡進入大棚後,得先去更衣室換上防護服,以免身上攜帶的微塵顆粒汙染祭祀坑的原生環境。找了半天,上星期留下的那套不知道被周轉到哪兒去了,隻好又去拆一套新的,用筆在衣服背後隨手寫了個“筠”字,以作區分。
正套鞋套的功夫,八號坑的坑長趙贇收到他到現場的消息,扶著腰就從坑裡爬起來了,一手撐著門,探進頭來招呼他:“嘿喲,你總算來了,我今兒乾了一早上加半個下午,脖子、肩膀、腰、膝蓋,沒一處地兒是好的了。”
趙贇是宋修筠的同門師兄,都是張嶽帶出來的學生,現在A大文博學院任職副教授,K8由他負責,帶領A大師生共同發掘。他們兩個人認識五六年了,熟得不能再熟。
宋修筠聽到他的聲音,站起來拉上身前的拉鏈,一邊出門一邊戴口罩:“那您歇著吧,我來交你的班。”
誰知道一抬頭,對方又“嘿喲”了聲,指指他的眼下:“怎麼了你今天,來四川掛個熊貓眼,這麼應景?”
宋修筠聽到這句調侃,沒什麼能解釋的,默不作聲地跟他一起跨進K8方艙。
“老宋來了。”
“師哥好。”
方艙裡邊兩個也是老熟人了,何覓玥跟他是同一屆,畢業後就一直留在這兒工作。鄭嫣小他們幾歲,是坑裡的小師妹,還有三個本科來參觀實習的學生,在坑外邊看著,拍拍照,收了工回去再寫寫實習報告。
宋修筠點頭跟他們打過招呼,就著原先趙贇的升降台趴下去,拎著毛刷掃了掃那處清理到一半的青銅器的口沿,開口:“這大口尊底下焊的鳥挺彆致,上回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你一星期過去了,沒推進度啊。”
“你說得簡單,玥玥她膝蓋都彎不下去,整天走路圓規似的,我讓她先休息一個星期,昨天才出了西麵一青銅人頭像,就等你今天來給我們起這個口尊,”趙贇在他麵前不遠處的台階上緩慢坐下,指揮,“左上角那條縫窄,你就拿個簽子沿著邊快快掏吧,咱們爭取今天上貨。”
宋修筠輕應了聲,翻了翻一旁塑料盒裡的工具,找到趁手的就悶頭乾活去了。
他本來話就不多,在那兒一趴好幾個小時也是常有的事。趙贇看工作有人在乾,就安心了,又行動遲緩地站起來,到外邊摘掉口罩和發套,轉轉脖子扭扭屁股,開始做保健操。
做完一整套,他出了大棚,舉目四望,能看到遠處的田野,放鬆了一會兒眼睛,就溜達到老喬那兒,看看他今天在外麵挖土劃線有沒有什麼收獲,嘮了好一會兒才回來。
宋修筠在這段時間讓大口尊的口沿又暴露出了幾公分,正拿手鏟子收集土壤,聽見他喊了句“我回來了”,趴著不太想抬頭,所以沒給什麼反應。
“怎麼了你今天,話這麼少,心情不好?”趙贇這下看出點門道了,平常雖然總聽那些小師妹說他高冷,還調侃他是朵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高嶺之花,但也不至於像今天這麼悶,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沒不好。”宋修筠把土倒進密封袋。
“怎麼沒有,我看你今天就不對勁,戴著口罩臉色都慘白,”趙贇摸了摸下巴,猜測,“不會是家裡人看你畢業了催你結婚吧?又被抓著去相親了?”
宋修筠的相親史他是知道的,被馬哲院一個教授介紹過侄女,被他師父李仲生的拜把子的兄弟介紹過孫女,就連研究所這兒食堂的阿姨看了他,都想給他介紹人家正在美國讀書的外甥女。他那長相氣質言行舉止,把舉國上下的中老年群體都吃得死死的。
隻是每次都沒結果,跟人家姑娘見完麵回來,問他什麼都不說,說不好泄露人家隱私,問喜不喜歡、能不能成,答案都是不能。
宋修筠聽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實在不願意回憶這些陳年舊事,垂眼接著清理填土,簡短否認:“不是。”
“那你就一點都不著急?都二十七了,算虛歲過了年得三十了吧,真就打算跟三星堆過一輩子?”他師兄是過來人,也是在他這個年紀結的婚,過了河就開始催對岸的。
宋修筠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收回視線,繼續手上的活。
他不是不著急,隻是現在這狀況,牆裡秋千牆外道,急也沒用。
“得,小鄭,把台子升過來,我下去跟老宋一起乾。”趙贇閒不下來,看時間不早,決定能多乾一會兒是一會兒。
片刻後,兩人趴在台子上頭對著頭,中間隔著青銅大口尊,雙管齊下。
來三星堆一年多,他們對這塊十九平方米的土坑已經了如指掌,晚上閉上眼睛都能在腦海裡把圖像複寫出來。加上清理過程畢竟枯燥,膝蓋又僵硬得疼,這種情況就適合閒扯,扯著扯著時間就過去了,青銅器就出來了。
“你這兩個月在學校教得還習慣嗎,過了年什麼打算,是留校還是來研究院這兒入編?”趙贇作為師兄,例行關心一下師弟的職業發展規劃。
誰知道麵前這人慢了好半拍,完全沒理會他這個問題,再抬起頭時,石破天驚地來了一句:“我有了個喜歡的人。”
“嗯,嗯?”趙贇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睜大眼睛,一下子來了興趣,“好事兒啊,想不到你還有老樹開花這一天,那姑娘多大了,在哪個單位,我認識不?”
宋修筠輕皺了一下眉,回答:“但她和彆人在一起了。”
“我……”趙贇語塞,“不是,你這說話能不能好好說,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你讓我怎麼接?”
宋修筠聽到這句,垂下眼簾,輕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他點個什麼頭。
趙贇上下打量了他兩眼,輕嘶了聲:“不過不應該啊,就你這條件,A大考古一枝花,多少小姑娘眼巴巴看著呢,她看不上你?”
麵前的人再次沉默,隻顧搗鼓泥巴。
“她怎麼跟你說的?拒絕理由是什麼?”趙贇追問。
這一來倒是把他問得愣住,眯起眼睛看他:“拒絕理由?”
片刻後“哦”了聲,想起來告訴他:“我還沒來得及跟她表白,就……”
準確的說,是還沒來得及發現自己喜歡她,就被人給追走了。
趙贇聽到這話,雖然可惜,但放在宋修筠身上再正常不過了,吃瓜的心情已經被冷水澆得透透的,“害”了聲:“誰叫你晚了一步,怨不得彆人手快。”
宋修筠知道他說得對,兩人同時安靜下來,隻有竹簽剮蹭的細密的沙沙聲。過了好久,才聽他不死心地問:“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等唄,”趙贇作為已婚男人,在感情方麵確實比他拿手,“等人家什麼時候分手,你再過去噓寒問暖,乘隙而入。”
這點宋修筠當然想到了,隻是覺得沒盼頭:“萬一他們感情很好,一直不分手呢?”
“那你也沒轍啊,難不成跑去做小三,破壞他們感情?”趙贇著實不覺得他有做男小三的潛質,光長了張漂亮臉蛋,腦子不活絡,搖搖頭,“您可千萬彆,到時候丟的可是我們整個A大考古的臉,天涯何處無芳草,找找下一個吧。”
“……”宋修筠無話可說。聽到這種可能性時,他的確考慮了一下。
可惜可行性為零,如果他告訴唐岫他想做小三,她一定會覺得他得了失心瘋。
就連他昨晚也想不通,怎麼會喜歡上身邊這麼親近的人,對方還是個小姑娘。
難不成還真讓唐昶允一語成讖,他不想跟他做叔侄,想做他孫女婿麼。
趙贇作為師兄,看他那樣,知道他十年九不遇,這回是真找到喜歡的了。猶豫半天,賭上了自己的一些道德底線,給他支招:“不過我讓你等,你可彆真就隱形人似的傻等啊。就算人家在跟人談戀愛,你也得過去多刷刷臉熟,逢年過節問個好,平時多找點冠冕堂皇的理由跟她接觸接觸……免得等人家分手,都忘了還有你這麼個人了,那你多冤啊。”
這話說得實在,宋修筠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腦袋裡打著的死結好像一下子通了,輕點了點頭。
“還有,不是我說你,人長得盤靚條順的,整天打扮得這麼寒磣。有時間多去買點衣服捯飭捯飭自己,你又不像我,家裡有厚底兒的人怕什麼,打扮漂亮了,人家姑娘看著也心花怒放嘛。”趙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補充。
宋修筠再次了然,難怪剛和唐岫住到一起的時候,她就給他買了兩身衣服,本來還以為她是客氣,現在一想,原來是嫌他穿得難看。
那的確是該好好打扮一下。
他就這麼趴在那兒悶頭琢磨半天,末了放下手裡的毛刷,把裝著土的密封袋壓緊,示意對麵的人:“我這邊清得差不多了,試試能不能搬動吧,底下這兒活開條縫,咱們拿棍兒固定了吊上去就行。”
“行,孫旭啊,你來我這邊台子上,跟老宋試試看能不能活動,”趙贇抬頭喊人,等對方過來,在他身邊趴下,示意,“我幫你們把腹部這一塊兒扶著,你倆試試,”
宋修筠應了聲,大口尊是倒著插進土裡的,從口沿這兒下手怕變形,加上他們是趴著的,不好使勁,活動起來確實困難。
他們乾考古的平時工作忙,身上毛病也多,沒幾個有健身的習慣。好在他還會每天跑跑步,對麵叫孫旭的學弟是本科生,年輕人有勁兒。兩個人麵對麵,小臂肌肉都繃緊了,能感覺到底下的泥土正貼著銅尊艱澀挪動。
“怎麼樣,能搬動嗎?”坑邊的人帶著木棍和大卷大卷的無菌紗布來了,探頭問。
宋修筠一時沒功夫說話,因為使勁,口罩下的臉色微微泛紅。片刻後,感受到手底下上百斤重的青銅器微微震了一下,語速很快:“可以,動了。師兄拿個木片來,先墊裡頭,彆又陷回去了。”
趙贇早就等著了,扶著大口尊把頭往下一探,找到個縫隙把提前準備好的裹著紗布的三角木片插了進去。
支點發生改變,宋修筠能勉強騰出一隻手來,從他手裡接過第二片,從另一頭墊進去,相當於把口尊從土裡架了起來。
事情做到這兒,相當於成功了一半,一旁的人都大鬆了一口氣。趙贇扶著銅尊晃了晃,沒動,還算穩定,便示意他:“你趴了兩個多小時了,上去歇歇,讓玥玥來固定。”
“行。”宋修筠的膝蓋逐漸出現針紮似的刺痛,也不逞強,讓升降台移過去,跟何覓玥換了班,活動了一下渾身的關節。
趙贇指導完她們怎麼把銅尊五花大綁,也從坑裡爬出來,塌肩扶腰地在他身邊站定,歎了口氣:“唉,你們年輕就是好啊,光體力就高出一大截。不像我們中年人唷,稍微趴一下腰就動不了了。”
宋修筠聞言,收回落在坑裡的視線,看他一眼。
這話一下子讓他想到唐岫的那個小男朋友,大一新生,才十八歲,風華正茂,還是練體育的,從裡到外都是年輕的,體力當然好。
想到這兒,宋修筠的喉結微動,不免覺得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