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過年的這幾天, 所有人都閒了下來,堂屋裡支開了麻將桌, “嘩啦”的碰撞聲從早響到晚。唐昶允交際又廣, 親朋鄰裡來來往往,提著各式各樣的禮盒上門,隔壁宋家人不喜歡在自家招待, 看他們這兒熱鬨,順便把上門的客人都領到這頭來了,麻將桌眼看著從一桌開到四桌,院子裡外都坐得滿滿的。
唐岫不會打麻將,但有客上門, 不好一直在房間門裡縮著畫畫,得擺出長孫女的樣子, 提著茶在桌邊轉悠著給他們添。唐峪沒她會討巧說話,就負責散場後掃地上的果殼紙片,掃完就向在麻將桌上贏得盆滿缽滿的姥姥要辛苦錢。
唐岫當然也收到了大把的壓歲錢, 隻是旺了財運不旺感情運,家裡人多嘴雜, 宋修筠又得跟他父親一塊兒到處拜年,幾天下來, 他們彆說獨處了,就是遠遠打個照麵都難得。
這樣熱鬨著熱鬨著, 轉眼到了除夕當天, 四合院總算安閒下來, 唐岫不至於一早就被洗牌的聲音吵醒。
但東方不亮西方亮,九點多的時候,不知道哪條巷子裡又迸出放炮仗的動靜, 隔一陣就響一下,震得屋瓦玻璃都顫顫的。唐岫沒法再睡,暴躁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大胖蠶繭,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歎氣。
跟自己生悶氣的檔口,門口響起敲門聲,唐岫確認自己沒聽錯,從被子裡探出頭來,試探地問:“誰?”
“是我。”對方的聲音很和煦,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唐岫問的時候就猜到是他了,家裡人要麼會直接在院子裡喊她的名字,要麼就跟唐峪一樣“哐哐哐”上來砸門,像他這樣斯文地叩門是獨一份兒的。
不過她還沒來得及洗漱,形容不整,丟下被子拖上拖鞋,匆匆示意他:“你等一下,等我幾分鐘!”
“好。”宋修筠應得耐心。
唐岫到浴室拿上牙膏牙刷,一邊擠一邊問他:“你怎麼進來的,我家裡人呢?”
“你姥姥姥爺出去買菜了,你哥和你媽媽也不在,我從正門偷溜進來的。”宋修筠一本正經地說冷笑話。
“我哥今天去沈穎則家拜年了,說是很快就能當上沈家贅婿,我媽媽應該跟我爸遛彎去了。”唐岫對他解釋完,打開電動牙刷,又轉頭回浴室。
等洗完臉,她才把閨房的門打開,鬼鬼祟祟地往外探了探頭,確認安全,便把他拉進了自己房間門。
宋修筠每到過年,慣例會添置一些衣服,所以往常過年也穿得比平日更人模狗樣一些。今天更不得了,穿著一件燈芯絨的米色長大衣,顏色亮,剪裁又利落,顯得他貴氣十足,一眼就能看出是門庭煊赫的公子哥。
他不常這樣打扮,燈芯絨的麵料又柔軟,唐岫看他對自己伸開手臂,也不矜持,自覺撲進他懷裡,隔著厚厚的大衣,把他的腰抱了個結結實實。
宋修筠抬手揉揉她的頭發,輕聲問:“我們是不是很久沒見了?”
唐岫枕在他肩上,算了算日子,最後得出結論:“也不算很久沒見吧……隻是很難找到機會跟你單獨在一起。”
他們十八號回來的,今天大年三十,這兩個星期談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唐岫找了好幾次借口說出去跟同學吃飯,其中真跟同學吃飯兩次,剩下三次都是跟宋修筠在外麵開的小灶。
隻不過某個老古板不開竅,第一次說吃飯還真就隻帶她吃飯,吃完就把她送回家了。唐岫眼看著他一路往熟悉的胡同裡開,深吸一口氣,把車窗放下來,任由冷風“呼呼”往裡灌,抬肘撐在窗框上,無言扶額。
這一來才把某人給點醒,第二次就順利多了,約她去酒店吃的飯,吃完後輕咳一聲,問她:“我訂了房間門,你要上樓休息一下嗎?”
唐岫當時聽到這話,半是驚詫半是覺得好笑,差點把嘴裡的蘇打水咳出來,一邊拿紙巾捂嘴一邊連連點頭。
所以當天他們不止吃了午餐,臨走前連帶著把晚餐也解決了。快到家時,唐岫讓他把車停遠些,解安全帶的空檔,終於把憋了一路的壞心思用上,轉頭對他道:“師叔,我跟你這樣偷偷摸摸,不會被師嬸發現吧……?”
話一說完,她生平第一次在宋修筠臉上看到這樣精彩紛呈的表情,從茫然到疑惑,從疑惑再到震驚,之後又轉變為哭笑不得,氣結地歎了口氣,好笑地睨著她。
自從唐岫發現他容易害羞之後,就總愛想方設法地調戲他,看自己的計謀得逞,“嘿嘿”湊上去親了他一口,便慌忙不迭遛下了車:“下次再見哦,宋師叔。”
隻是想不到他偶爾也會陪著她演,第三次出來約會,接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師嬸出差了,一會兒想去吃什麼?”
可惜唐岫不但沒被嚇到,隻覺得搞笑,反過來提點他:“你語氣太慈祥了,一點都不像在跟我偷.情,像在陪你小學的侄女吃飯。”
宋修筠聞言,深深歎了口氣,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臉頰:“那能不能不演了?我們做遵紀守法的正常情侶不好麼?”
“好好好……我這不是看你想演,才想教教你麼……”唐岫在嘴裡小聲嘀咕。
隻是那一次吃完之後,唐家的麻將局就開始了,唐岫的借口用儘,姥爺也聽不下去了,有一回反將了她一軍:“又跟哪個同學去吃飯?你把她喊來咱們家吃不行麼?外頭誰比得上你姥爺做飯?”
他祭出了殺招,唐岫也不敢再肆意妄為,直到今天才跟宋修筠鑽到空子獨處,勾著他的脖子親了他好幾下,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有一件新年禮物要送給你。”
“真巧,我也有。”宋修筠在她額頭吻了一下,輕抬下巴示意,“你先。”
“就是這幅畫,最近總算托我媽媽請人裝裱好了。”唐岫從書櫃裡抽出一隻精美的卷軸,絹帛上繡著細細的金色雲紋,頗有分量,一邊遞到他手上,一邊對他說祝福語,“祝你新年工作順利,事事順心。”
“謝謝。”宋修筠笑著抿唇,長指解開係帶,一寸寸展開卷軸。
唐岫從身後抱著他的肩膀,枕在他背上,湊上腦袋問:“你看看,這要是放拍賣行裡,能估個什麼價?”
“少說也要個……大九吧,價值連城。”宋修筠的指腹劃過絹帛上細膩的金粉,卷雲、山石、湖水泛起的漣漪,每一道線條都值得細細品味。
“是嘛。”唐岫笑著歪了歪腦袋,本來就隻是隨口問問,他怎麼答都讓人覺得高興。
等他仔細賞完這幅畫收好,兩人不知不覺就坐到床上去了,宋修筠從口袋裡拿出一方細膩的紅木盒子,打開來對她道:“這是今年的壓歲錢。”
盒子裡是一隻水汪汪的鐲子,僅僅是乘在絲絨布料上,在這樣一個陰雲的深冬裡,都仿佛盈盈地流動著水波。玉在極通透純淨的情況下,呈現出介於冰和寶石之間門的質感,半分雜質也沒有,像是初春從潔淨的軟沙間門層層篩濾出的最為明澈的泉水,細看之下,流動著淺淺的青碧色,像是把山間門的綠意也勻了下來。
是一隻再柔和秀麗不過的玉鐲子。
唐岫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它,冥冥中,似乎這隻玉和她的氣質是同承一脈的,所以不用仔細鑒定,她猜到了:“這是岫玉嗎?”
“嗯,”宋修筠頷首,把鐲子從盒子裡取出來,牽起她的手,“你現在的年級還小,我怕送翡翠沉悶,還是岫玉活潑一些,等過個十多年,再把我收藏的那塊翡翠料子切了給你。”
“我喜歡這個。”唐岫在他掌心裡縮起手,配合他用巧勁往上一推,鐲子就套了進去,不大也不小,是為她量身定製的尺寸。另一隻手把領口的紅繩勾出來,比著玉鎖和鐲子看了看,一青一白,一膩一透,搭配著看意外的和諧。
“照著你的如意鎖配的,羊脂玉做鐲子膩了一些,還是吊墜好一些。”宋修筠伸手捏著她的玉鎖仔細看了看,上麵還帶著她貼身的體溫,頓了頓,低頭吻了一下。
唐岫注意到他的動作,想到他上一回看這隻鎖的樣子,臉上跟著一燙。
她鮮少把這條墜子摘下來,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撞得狠了,隻能抓著他的手臂連聲喊疼。
宋修筠聽到便會停下來,扣著她的腰低聲問她“哪裡疼”,之後就看她指指被玉鎖撞得泛紅的胸口,告訴他“這兒疼。”
他鬆了口氣,把玉墜子轉到她頸後,咬在嘴裡,紅繩在她瓷白的皮膚上隨之繃緊。
宋修筠眼下這一吻,顯然也想起了什麼,手掌壓下來,跟她戴著玉鐲的手十指相扣,玉墜上的吻沿著紅繩一點點上移,解開她的睡衣領口,在她的鎖骨上落下溫熱的痕跡。
唐岫輕哼了聲,收緊手指握著他,在一陣陣泛起的熱流中想起門還沒鎖,莫名有些緊張。
但怎麼說是在家裡,買菜又不過是半個鐘的事,宋修筠不會在這種情況下真的做什麼,抱著她親了一會兒,見好就收,直起身幫她整理滿頭的亂發。
“對了,我要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唐岫在他懷裡坐著,總算找到機會跟他討論這件事。
昨晚飯後,唐鬆綺單獨把她叫到房間門裡。唐岫進門時看她一臉嚴肅,差點以為自己最近太好吃懶做要挨她的批,誰知道她從抽屜裡拿出來一個大紅本,第一句話就是:“媽跟姥姥給你在學校附近買了套新房子,十月份裝修好了,這幾個月在通風,剛好現在寒假,你有時間門就慢慢把行李搬過去,下學期就能住了,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
“啊……這麼突然?”唐岫原本的開學計劃被這句話無情打破,明明收到了禮物,卻一下子開心不起來。
“這有什麼突然的,修筠博士畢業,總得回來的。房子四月多就簽好合同了,隻是對方交房出了點問題,時間門才拖下來,要不然這學期你也不用在他那兒打擾這麼久。”唐鬆綺回答。
“那不是還有哥跟我一起麼,也還好吧……”唐岫微弱地掙紮了一下。
唐鬆綺聞言,訝異地看她一眼:“媽媽知道,你哥跟穎則今年好不容易能待在一起,肯定不常在那兒住。你從小就怕你師叔,在他那兒肯定也不自在,自己一個人住多舒服。”
“唔……嗯,嗯,也是。”唐岫被說得心裡一陣虛,隻好翻開那本房產證,轉移注意力。
所以禮物雖好,唐岫到現在都還沒細看,媽媽還讓她大年初一帶上朋友去新房裡麵暖一暖,她嘴上也連連應好。
“……所以你說怎麼辦,我下學期好像真的要搬走了。”唐岫把房產證翻出來,展示給她看。
宋修筠安靜片刻後,回:“那就搬走吧。”
“??”唐岫看他的反應平淡,一下子來氣,推了他一把,“我走了你就一點反應也沒有?太過分了。”
宋修筠被她逗笑,捏捏她發燙的臉頰:“要是我們還沒在一起,我可能會有些擔心。但你現在是我女朋友了,跑得了廟跑不了和尚,你想讓我怎麼反應?”
“本來你明年要做課題,就得三天兩頭往廣漢跑的。我要是搬走了,你就更見不著我了,不是雪上加霜麼?”唐岫瞪他。
她這幅樣子怎麼瞧怎麼可愛,宋修筠眼底的笑意粲粲的:“我還以為你已經學透陽奉陰違那一套了……你把行李搬走,人不是還能來我這兒住麼,橫豎你家裡人也不知道,你這套房子離知春花苑又不遠,走路就能到。”
的確,她家裡人的活動範圍固定在東城區,就算偶爾心血來潮要去看她,也不會選在大半夜,隻要她把行李安頓好,人在哪兒其實是不打緊的。
至於宋修筠,年紀大了,跟家裡人分得就更開了,一學期下來也沒見他母親過來一趟,都是他回去居多。
想到這兒,唐岫拋給他的眼神從“豈有此理”轉為了“算你聰明”,擺出勉為其難的姿態應下:“好吧。那我開學之後先把東西都搬到那兒去,再理一些到你家。”
“嗯。”宋修筠伸手揉揉她的頭發。
他們在房間門裡膩歪了一陣,還沒訴完相思之情,就有人棒打鴛鴦來了。
唐昶允提著大袋小袋回來,剛跨過門檻就揚聲招呼:“頌頌,太陽曬屁股嘍——姥爺給你買了醬香餅,快出來嘗嘗——”
“!”唐岫一驚,一時情急,差點想用腳把某人給掃下床,幸虧被他適時扣住了腳踝。宋修筠歪了歪頭,又好笑又好氣地睨著她。
“你怎麼走?”唐岫自知失禮,默默收起腳塞回被子,壓低聲音問他。
“不用走。”宋修筠站起身,坦然道。
“啊?”唐岫不理解,剛想跟他再理論一下,唐昶允已經急吼吼地捉奸來了,敲鑼似的叩她的房門——
“唐岫,十點多了,再不吃早飯要爛腸子了。”
“!”唐岫被這動靜嚇到,不管不顧地掀起被子,一把蒙住自己的頭,頗有掩耳盜鈴的意思。
宋修筠笑著搖搖頭,轉身打開房門。
“嘿!你怎麼在這兒?”唐昶允也被裡頭大搖大擺走出來的人嚇了一跳。
“來的時候看到街角有爆米花糖的,唐岫之前說想吃,問她要不要去看看。”宋修筠坦蕩道。
“米花糖?”床上做縮頭烏龜的某人聽見這話,從被子裡探出頭來,“怪不得我說早上什麼動靜這麼大。那你們先出去,我洗漱一下就跟你去。”
“好。”宋修筠對她禮貌地笑了一下,轉身出去了。
“……”唐昶允看到這個場麵,簡直恨得牙癢癢。這兩人不跟他攤牌就算了,一邊又這麼明目張膽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對象,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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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連著十多年都一塊兒過年,今年也不例外。傍晚天剛擦黑,一群人收拾了茶室裡的果殼垃圾,就幫著到廚房燒熱菜了。
唐岫跟唐峪兩個飯桶隻負責在外邊看著等,順便擔任醒酒小廝和冰酒小廝。等唐昶允和盧鶴麟忙活到六點多,一大桌子菜也上齊了,跟往年一樣按著長幼順序坐好。
白天他們不怎麼注意唐岫,眼下燈影昭昭,她腕上那隻鐲子便透潤得紮眼。唐鬆綺在她幫忙給長輩倒酒的時候注意到了,問:“鐲子是你自己買的還是誰送你的?”
“師叔送我的,說是壓歲錢。”唐岫遠遠瞟了某人一眼,擺出乖順的語氣。
說來也好笑,最近演得多了,喊某人“師叔”居然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