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妖是平等的?
司命心中驚濤駭浪, 死死地盯著昂首站在殿中的那個凡人女子。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人乃萬物靈長,而妖怪, 說得好聽點,不過是些開了靈智的畜生!
縱使這畜生修行有成,能變成人形,會些法術, 可畜生依舊是畜生。
畜生唯一能稱得上與人“平等”的地方,是它們和人一樣,都能通過修煉,得道成仙。
成了仙,就蛻去肉體凡胎, 無所謂誰是人,誰是畜了。
成仙之前, 人與畜生,是天壤之彆。
這種天壤之彆, 也體現在修行的難度上。
畜生想要成仙,首先要先修煉幾百年,修成人形, 再以人形繼續修煉, 最終才能修成正果。
而人類, 天生就是人形,若是修仙, 比妖怪少走幾百年的彎路。
因此,才會有那修行數十載的天師、道士、和尚,動輒出手降伏千年大妖的傳說。
沒辦法,天生起點高。
神仙淩駕於眾生之上, 神仙之下,以人為尊,妖精孽畜,是最低等的生靈。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是三界運行的法則。
數千年來,不曾有過質疑的聲音。
你若是人,難道會嫌自己的地位太高了,非要抬舉妖怪來與你並駕齊驅?你若是妖,與其去掙那“平等”不“平等”,不如把心思放在修煉上,早日修成個神仙,再也沒人敢看低你一眼。
但是,就在今日,一個凡人,一個膽大包天的凡人,站在神仙的寶殿中,狂妄地喊出了一聲“平等”。
她還放出狂言,讓他們儘管駁斥她,她會一一反駁回去,叫他們知道誰才是對,誰才是錯。
說這話時,那凡人雖是麵對著判官,眼神卻直直地看向司命。
司命知道,她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要挑戰的,不是區區一介冥府判官,而是他,這個司掌三界眾生命運的、高高在上的仙君。
司命仙君在心中冷笑。
好,既然人家已經下了戰書,不敢迎戰,豈不是窩囊?
他何曾怕過一個凡人!
他要讓她知道,為什麼畜生是畜生,人是人,人又為什麼比畜生更高貴。
妖和人平等?不過是狂悖凡人的一場幻夢罷了!
司命站起身來,一震袍袖:“判官,退後。”
這場辯論,由他和這個凡人來打。
判官已經被蘭青青駁得頭皮發麻,眼下就算讓他說話,他也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有種預感,無論自己說出什麼道理來駁斥“人與妖平等”的觀點,都會被這個凡人反駁得丟盔卸甲、體無完膚。
堂堂一個判官,居然在仙君座前被一個凡人駁得說不出話,傳回冥界,他還怎麼做人?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見仙君居然挺身而出,救自己於水火之中,連忙退身至齊國棟身邊,偷偷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仙君您老人家自求多福吧,小人退了!
唉,隻希望仙君被這個凡人駁倒後,不要遷怒於他們這些圍觀群眾,好歹放他們一條生路。
或者,從他偶爾聽說的天庭逸事裡推測,鳳君打起架來,是要比司命仙君更厲害些的,畢竟是從上古洪荒、仙魔大戰時就威名遠播的鳳凰。
這樣一來,他也倒也可以寄希望於身後默默圍觀的鳳君,能於仙君暴怒之際,護他們這等小人物周全。
誒,等等,他怎麼默認仙君會輸給這個凡人了?
判官沉思。
難道,是因為自己被這凡人連下兩城,嚇破了膽?
他在心裡默默譴責自己,怎能將自己的軟弱無能,生搬硬套到仙君的頭上呢?
他是輸了,但仙君一定會贏。
判官的心中,忽然對司命仙君生出了一種或許可以稱作“仙冥兩界集體榮譽感”的東西。
加油啊,仙君!給那個凡人一點顏色看看!
司命並不知道判官已經在心中將自己和他劃為了命運共同體,他指向蘭青青:“凡人,就由本君來告訴你,人為什麼是人,妖為什麼是妖,人,又為什麼比妖更尊貴。”
蘭青青不卑不亢:“我洗耳恭聽。”
司命從袖中取出一方小小的水鏡,擲在地上。
水鏡炸裂,碎成千千萬萬塊細碎的鏡麵,每一片鏡麵,都倒映出一幅獨立的圖景。
蘭青青放眼望去,被巨大的信息量衝擊得有些頭暈。
這些圖景裡,有金戈鐵馬的將軍戰死沙場,有一言九鼎的帝王拓土開疆,有刀口下含淚待宰的羔羊,有手持利刃磨刀霍霍的屠夫,有破衣爛衫的乞兒,有高頭大馬的貴人,有朝生暮死的蜉蝣,有壽命千年的巨龜,有捕殺兔子的老虎,有被老虎捕殺的兔子,有水滴裡四萬八千蟲中最渺小的一隻,有身軀高過須彌山的阿修羅……
“看到了嗎,”司命淡淡地說:“這就是輪回中的‘眾生’,也是輪回中的‘一人’。輪回的是皮囊,不變的是皮囊中的一點靈性。這點靈性,有時能輪回成神通廣大的天人,有時也會輪回成最渺小不過的一隻蟲子。”
“什麼人能輪回成天人,什麼人能輪回成畜生呢?答案很簡單,有福德之人為天人,無福德之人為畜生。要如何獲取福德呢?答案隻有,積德行善。”
“你現在所看到的,每一個輪回成人的生靈,都曾經在過往的某一世、某一時,或行善舉,或懷善念,因此才有福為人。而你看到的每一個畜生,都是因一時惡行、一時惡念,所以才落入畜生道。”
“三界生靈如恒河沙,能轉生成人的生靈,不過手中的一捧沙。要積下多少陰功、行下多少善舉、懷有多少善念,才能成為手中的一捧?”
“如此困難、如此不易,才成為了人,才與畜生做出了區分。知曉了這些,你仍然認為,妖和人是平等的嗎?”
蘭青青揉了揉額角,從觀看萬千水鏡的眩暈中回轉過來。
聞言,她立刻點頭:“是的,我依然認為,在法律的麵前,人與妖要具有平等的地位。”
司命抿了抿唇角:“來吧,反駁我。”
蘭青青長舒一口氣:“請問仙君,自古以來,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家,是否都以長生不死、超脫輪回為修行的目的?”
司命點點頭:“自然如此。”
誰修行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做神仙?
“修行之人之所以渴望著超脫輪回,是因為,他們認為這種‘今生有幸做人,來生或為豬羊’的輪回是苦的,而這的確也是苦的。對不對?”
“沒錯。”
要麼怎麼說,眾生皆苦。
因為眾生無法停止輪回。
“神佛認為輪回很苦,所以他們要超度世人,儘可能多地讓他們擺脫輪回,對不對?”
佛道兩家,在世間留下了許多神佛普渡眾生的傳說,而這普渡的內容,就是讓眾生超脫輪回。
“對。”
“如果不能完全超脫輪回,那麼,儘可能在輪回中爭取一個好位子,也是好的。做人類比做畜生快活,所以相比於畜生道,輪回成人是更好的選擇。而想輪回成人,就要積德行善。所以神佛勸眾生行善,對不對?”
司命皺了皺眉,不知道為什麼話題拐到眾生行善上了,但蘭青青說的話沒問題,於是他點頭:“是的。神佛慈悲,普渡眾生,勸人行善。”
好。
蘭青青十分滿意。
話題終於拐到了她預想的區間。
“也就是說,神佛也在‘教化眾生’。”
司命忽然一愣。
蘭青青攤了攤手:“而從一開始,您就同意了,罪責刑應當相適應。小錯小罰,大錯大罰。神佛所普渡的眾生,當然不止是人,而是包括人在內的所有生靈。”
所有生靈中,自然也包括妖怪。
“妖怪犯了小錯,自然也要小罰,而不應當大罰。”
“不對。”
司命說:“在妖怪犯小錯時,對他們大罰,罰的不止是他們此時此刻的惡,還有他們前世的惡。前世的惡,讓他們輪回成妖怪,也讓他們此時罪加一等。”
蘭青青笑著歎了口氣:“仙君,你養沒養過小貓小狗?”
這個話題讓司命一愣。
他們不是在討論人妖平等的話題嗎,怎麼忽然拐到了小貓小狗身上?
但他此時將這個凡人放在了與自己平等對話的位置上,因此,居然真的回答了她這個問題:“我沒有過。天庭仙人,有人喜歡豢養獵鷹獵犬,可我不在其列。”
“難怪您不懂得這個道理。”
蘭青青說:“我養過小狗。”
她養過小狗,養過不止一隻。
那是蘭雅茹女士剛剛二次暴富的階段,母女二人都有些報複性消費,想要彌補前些日子的窮困潦倒。
蘭雅茹女士帶她搬進了市中心帶花園的小彆墅裡,而她在彆墅裡養了好幾隻小狗。
蘭雅茹女士對小狗沒什麼太大的興趣,照顧小狗的活兒都是蘭青青自己在乾。
她把那幾隻小狗養得又漂亮又乾淨,教育得又親人又乖巧。
貴族學校的同學上門做客,除了像狂熱粉絲見麵會一樣對著蘭雅茹女士:“蘭蘭蘭蘭蘭女士您好!”之外,就是喜歡和她的小狗一起玩了。
然而,這樣的美好,持續到某一年暑假,她去國外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夏令營為止。
去夏令營之前,她鄭重其事地把小狗們托付給了蘭雅茹女士,把它們剪毛、洗澡、美容、體檢的日程貼在冰箱上,把寵物醫院和美容店的聯係方式存在蘭雅茹女士手機裡,還給她設置了日常提醒,把喂糧、喂水、遛狗、鏟屎的時間精確到分鐘。
最後的最後,她告訴蘭雅茹女士,如果小狗做了錯事,比如翻垃圾桶、咬人、無故大叫等等,那她必須對小狗做出類似“彈腦門、撣水、大聲斥責”等懲罰,告訴小狗這是不對的。如果小狗表現很好,那她可以給小狗吃零食,可以摸摸它們,來鼓勵正相行為。
蘭雅茹女士信心滿滿地接下了她的委托。
蘭青青也對蘭雅茹女士充滿了信心。她心想,媽媽連幾萬人的公司都能管好,難道還管不好幾隻小狗嗎?
事實證明,她錯了。
一個月後,她帶著一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從陽光明媚的夏令營回到家,迎接她的,是好幾隻精力旺盛、瘋狂惹禍、一點也不聽話的小狗,和一個非常無奈的蘭雅茹女士。
她的小狗們,不僅再也不聽話,還對蘭雅茹女士非常排斥,一見到她,就齜牙咧嘴、衝她狂吠。
蘭青青相信蘭雅茹女士不會有虐待小動物的行為,但她實在好奇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是什麼。於是,她在客廳、花園、廚房等公共區域留下了寵物攝像頭,自己又去同學家住了兩周,以便觀察小狗和蘭雅茹女士的習性。
這麼一觀察,她發現問題了。
蘭雅茹女士的確如她囑咐的那樣,對小狗賞罰分明。她管理著一家幾萬人的公司,她知道該如何通過獎懲機製最高限度地調動員工的工作積極性。但問題就在於,她把公司的那套帶回家裡了。
她看見小狗犯錯,會立刻阻止,但不會將懲罰立刻落實。
她給每隻小狗設立了KPI,表現得好加分,表現得不好扣分。量化管理,雙向對比,評比出優秀小狗代表和待進步小狗典型,在每周一次的總結大會上,給優秀小狗代表開罐頭,彈待進步小狗典型的腦門。
結果卻是小狗沒有變乖,反而都很排斥她,一邊吃她給開的罐頭,一邊衝她齜牙。
她覺得很委屈,明明這一套管理方式在員工身上成效甚好,公司業績噌噌往上漲,怎麼到小狗身上就不管用了。
她甚至還給周會做了PPT。
蘭青青通過寵物攝像頭旁聽了一次蘭雅茹女士的小狗周會,聽得腦瓜子嗡嗡的,兩眼一黑,從此再也不敢把小狗交到她的手上。
“蘭雅茹女士的本心是好的,”說到這裡,蘭青青自己也忍不住失笑:“不過這一套放在小狗身上,是不會起效果的。因為小狗不會記事。”
小狗不會記得自己周一翻了垃圾桶,周二尿了床,周三在媽媽午睡的時候狼嚎,周四在媽媽床底下絮窩。
小狗隻記得自己這一周都過得很快樂,結果到了周末,有個人對自己說了一大段奇奇怪怪的話,然後開始彈自己的腦門。
它覺得自己遭受了無妄之災。
它沒有變好,沒有改正錯誤,還開始排斥這個彈自己腦門的人。
“凡人看小狗,正如神佛看眾生。”
蘭青青說:“眾生不會記得上次輪回時發生的事,他們隻會覺得,明明我沒有犯什麼大錯,為什麼要用如此苛酷的刑罰懲罰我?明明他和我犯了一樣的錯,憑什麼他可以得免,隻因為他投了個好胎?如此,不僅讓眾生失去了向善的機會,還會讓他們對神佛、天道產生憎惡。”
“如果神佛不想教化眾生,隻想懲罰眾生之惡,那麼,自然可以這樣行事。上一世的罪惡,留到下一世來懲罰,下一世的罪惡,留到下下一世。但,如果神佛尚有一絲教眾生棄惡從善之意,那麼,眾生何時犯錯,就應當立刻懲罰他。懲罰過後,若他有心向善,就讓他做個清白無罪之人。”
“正如我的委托人白素素。她生來是狐狸,是人儘可欺的妖怪。她的確犯了小錯,可是卻並沒有做過什麼大惡。如此,何不隻罰她的小錯,然後寬恕了她,這樣,天地之間門就多了一個向善的妖,三界眾生也能得到教誨。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追溯到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上一世’的罪惡,那麼,仙君隻會得到一個在血池地獄裡掙紮、永世不得超生的可憐之人。除此之外,什麼都得不到。”
“這兩種選擇,哪種更符合上天的好生之德、神佛的普渡眾生呢?”
司命定定地看著她,許久都沒有說話。
蘭青青也氣定神閒地回望著他。
仿佛過了幾百年那麼長,司命舒了口氣,沉聲道:“好。”
“好個凡人,好個牙尖嘴利的凡人。”
他點了點頭:“你叫本君不再追溯白素素的前世之惡,隻追究她今生的小錯,可是,三界之中,哪裡不是上一世的惡連累下一世,憑什麼要本君來開這個頭呢?”
蘭青青的心砰砰直跳。
司命說出這種話,就意味著他的態度已經鬆動了!
她趕忙趁熱打鐵:“仙君司掌三界眾生的命格,還有誰比您更適合成為開創判例……開創先河的人呢?”
適時的拍馬屁,也是通往成功的捷徑。
司命的神情輕快了不少,顯然,這份恭維深得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