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太難了,要在半天的時間裡完成城隍的所有工作,還要將博物館維持原樣,實在是太難了。
還有,那位神仙的墮凡,也讓他覺得,現在的三界,是否已經不需要他這樣的城隍了。
否則,怎麼連這個唯一肯定自己、唯一看重自己的神仙,都墮落成了妖怪呢?
在重重阻礙下,在重重否定下,在失去了能夠依賴的所有希望的現在,他選擇了放棄。
祝玉不做城隍了。
當個普普通通的保安,閒時追追星,看看電影,聽聽歌,在黑夜裡守著老地方、老朋友,就很好。
“蘭律師說得對,”鳳君定定地看著他:“無論是神仙,凡人,抑或是妖怪,我們都會有欲望。”
“有些欲望,是永遠求而不得的,我們應該及時放棄。”
“可有些欲望,雖然遙遠,雖然飄渺,但我們卻不應該放棄追逐的腳步,因為那彼岸是閃閃發光的希望。”
“你是想要繼續做城隍的吧?”
“因為我記得,你生前是一處貧苦地方的縣令,為了境內的百姓能夠安居樂業,忙於公務,死在了任上。百姓自發給你修廟,讓你受香火,所以你才能成仙。”
“你當凡人時,為了做些造福百姓的實事,不惜以身殉職。怎麼成了神仙後,反倒退縮了?”
祝玉愣怔。
是啊……
他生前,就是一個三榜同進士出身的小官,熬了許多年資曆,才熬成一個偏遠州縣的縣令。
說來也是諷刺,他做凡人時是同進士,升官升得不如兩榜進士快。
當了神仙,又是受香火成仙的,也不如人家正經修煉的神仙天花板高。
但無論是當縣令時,還是從前當城隍時,他都堅持下來了,因為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他要造福一方百姓,要護得一境太平。
可是,現在的凡人,已經不需要他了。
沒有城隍,他們似乎過得更好了。
但,終究還是有些地方,需要他的力量。
還是有一些人,需要一個城隍。
比如,一個抓住了違法犯罪的妖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對方的凡人律師。
她總不能把這妖怪送到地府去。
畢竟,她剛剛才推翻了閻王的一場判決,很可能已經把人給得罪了個徹底。
一時間,祝玉隻覺得神清氣爽,七竅通明。
他明白了,從始至終,他的欲望就隻有一個。
他希望,能有那麼一些人,能從自己的所作所為中受益。
為此,他願赴湯蹈火。
“我明白了。”
祝玉聲音低沉卻堅定地說:“我會重啟城隍廟,再次承擔起城隍的職責。”
他向蘭青青伸出手來:“蘭律師,以後就請多多指教了。”
蘭青青展顏一笑,也握住了他的手。
城隍廟兼具執法權和司法權,以後她如果再遇上利用法術違法犯罪,人間法律不能懲治的妖怪,就有地方送了。
目送著祝玉和朱三娘的背影漸漸遠去,鳳君的視線落在蘭青青手中的劍上。
蘭青青順著他的眼神望去,有些不解地掂了掂劍身:“怎麼,這劍有什麼問題嗎?”
難道是妖怪的劍,凡人用不得嗎?
“沒什麼問題。”
鳳君搖頭:“這真是一柄絕世好劍。”
就是太好了,好到讓人疑惑,朱三娘是怎麼得到這柄劍的。
“此劍名‘承影’。‘蛟分承影,雁落忘歸’,乃春秋時期,衛人孔周所藏三神劍之一。”
“此劍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全賴主人心意所動。即使是羸弱的凡人,隻要與此劍心靈合和,也能發揮出劈山填海的偉力。”
介於有形與無形之間?
蘭青青好奇地打量著劍身。
如果這柄承影劍能歸於無形的話,她就可以帶著它過安檢了。
心念一動,承影劍的顏色漸漸變淡,最終變得透明。
蘭青青能感覺得到,它不是單純的隱形了,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了。
但隻要她想,隨時能讓承影劍再度現身。
蘭青青心中一喜。
這意味著,她可以將承影劍隨身攜帶。
以後即使遭遇了朱三娘口中,那些充滿惡意的大妖,也能有一戰之力。
看來這趟幽靈旅社之旅,不算白來。
“時候不早了。”
她看了看遠方的天。
再過一兩個小時,天邊就會泛起魚肚白。
鳳君和塗靡這兩個大妖不覺得什麼,但她這個凡人,可是有些困了。
“我們該怎麼回去?”
朱三娘的房子已經被鳳君一把火燒了,這方圓五十裡,都不像是有能讓人休息的地方。
想休息,隻能回海市。
他們是坐朱七的大巴來的,現在大巴早已經開走了,也不可能折返回來接他們。
蘭青青把期待的目光落在了兩位大妖身上。
你們不是會騰雲駕霧嗎?
快,帶我駕雲回海市!
她隻在白天的時候坐過鳳君的祥雲,還沒在夜晚俯瞰過海市呢。
海市夜景裡的車水馬龍、燈火通明,想來一定很美。
果然,塗靡向她伸出手:“走,我騰雲送你回家。你現在是住明熙路,還是西郊一號?”
蘭青青說:“明熙路。”
明熙路在海市市中心,離她上班的地方比較近。
她正要搭上塗靡的手,讓他帶自己騰雲,卻見鳳君忽然舉起了手:“你們聽——”
嗯?
他指了指通往海市方向的遠方。
“是不是有發動機的聲音?”
蘭青青非常努力地側耳傾聽,但隻能遺憾地宣布,自己什麼都沒聽到。
倒是塗靡,豎起狐狸耳朵一會兒後,驚喜地說:“是越野車的聲音!”
“好像還是我們家的車!”
我們家的車?
蘭青青疑惑:“你出來之前,有和陳叔交代我們要去哪裡嗎?”
陳叔是他們家的出行管家,負責管理車庫、司機和一家人的出行。
如果家裡派車來接,那隻有可能是陳叔安排的……等等。
蘭青青不解:“你之前根本不知道幽靈旅社的位置,怎麼可能和陳叔交代我們的去向?”
塗靡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非常奇怪。
一陣紅一陣白,既像是開心,又像是生氣。
蘭青青頓時沉默了。
如果不是塗靡提前交代過陳叔接人,那麼,來人就隻有可能是……
蘭青青默默扶額。
蘭雅茹女士。
塗靡攥緊拳頭,咬牙切齒:“她不是說有事,沒空來找我嗎?”
“現在又來,算什麼啊?”
他看起來像是個被施加了高壓的火藥桶,下一秒就要炸缸了。
蘭青青明智地決定保持沉默。
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又像是隻過了一瞬。
一輛看上去就很安全的越野車停在了三人的麵前。
正副駕駛位首先打開,下來了兩個長相平平無奇,但一看就是練家子的保鏢。
保鏢打開後座車門,又下來一個穿黑西裝的人。
那人檢查了車前車後,確定沒有威脅存在後,才對車內低聲說:“董事長,請下車。”
蘭青青暗暗歎了口氣。
這就是蘭雅茹女士,一次出行,保底要兩位保鏢和一位安保總監陪同。
一雙黑色坡跟鞋踏在了地上,發出輕輕的響聲。
從車內,下來了一個衣著雅致,氣度高華的女人。
她已經不年輕了,眼角的細紋和鬢邊斑駁的銀發證明了這一點。
但歲月完全無損於她的美麗,反而給她平添了久經沉澱的優雅。
蘭雅茹女士站在蘭青青麵前,歪頭看了看她:“我記得,你上周還說,以後自己給自己打工,要天天早睡早起,再也不熬夜加班了。”
蘭青青:……
對哦,剛從律所離職的時候,帶著對入職以來一直996加班的怨氣,她好像確實這麼說過。
不過,真的自己給自己打工之後才發現,隻要工作有需要,她24小時都得加班,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頓時有些垂頭喪氣。
“而你。”
蘭雅茹女士轉向塗靡:“我記得你好像說,今晚要早早地帶著對我的恨意入眠。”
塗靡抿了抿唇。
“而現在,你們兩個同時出現在這個荒郊野嶺。”
“這是為什麼呢?”
蘭青青:……
媽,說來你可能不信,但我們是來搗毀蜘蛛精製毒販毒的窩點的。
現在蜘蛛精剛走,你要是想見她的話,立刻調頭還來得及。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塗靡語氣依然不算高興。
“你帶了手機。”
塗靡:……
“這位……”
她又轉向鳳君。
鳳君自然知道她是誰。
他伸出手來:“您好,我是鳳君,是令愛的合作夥伴。”
蘭雅茹女士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還知道,你是鳳凰,在青青的事務所對麵開了一家俱樂部。”
“青青這段時間,多謝你照顧了。”
鳳君沒想到她竟然知曉自己的身份,愣了愣。
蘭青青對此見怪不怪。
蘭雅茹女士,就是如此全知全能。
知道你的身份算什麼,她現在大概已經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了。
“上車吧。”
蘭雅茹女士說。
“太晚了,該回家了。這位鳳君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可否賞光過府一敘呢?”
鳳君自然是答應。
上車之後,蘭青青越加覺得困乏。
她是個凡人,本來就需要睡眠。
前半夜又一直精神緊繃地惦記著蜘蛛精的案子,還險些和朱三娘硬碰硬地打了一架,精神消耗得有些嚴重。
此時上了熟悉的車子,又回到了媽媽身邊,緊繃的精神一下子放鬆下來,之前強壓著的困倦也越發壓不住了。
她小幅度地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媽媽,我好困……”
反正車裡都是自己人。
蘭雅茹女士是她媽媽,塗靡是她,呃,爸爸,鳳君是她的合作夥伴,她也不怕丟臉。
蘭雅茹女士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先睡一會兒吧。”
蘭青青調整了下姿勢,側躺在座位上,將自己蜷成一小團,枕著蘭雅茹女士的腿,貼著她的肚子。
她感到自己非常非常的安全,仿佛回到了還是一個小寶寶的時期,被蘭雅茹女士抱在懷裡,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怕。
於是,她很快就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後,她做了一個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在母親身邊做夢的緣故,她夢見自己泡在一團溫熱的水裡。
從非常、非常遙遠的遠方,傳來了無比動聽的歌謠。
她聽不懂歌謠的含義,那似乎出自一種她沒來得及掌握的語言。
她隻覺得從自己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一股溫暖而又期待的心情。
她想要出去,想要從這裡出去,去回應那首歌。
於是她就出去了。
她很快就出去了,從溫暖的水中,到了微涼的水中。
遙遠的歌謠變得很近很近,那股溫暖的心情,讓她的身體都變得暖了起來。
她感到自己被人輕輕地托著,借助那股溫柔的力道,就可以輕盈地漂浮起來。
她聽到了許許多多的,離她很近的歌謠。
她想要從胸腔裡唱出屬於自己的歌,來回應他們。
但還沒等她來得及唱出屬於自己的歌,身邊的歌就已經從期待變為驚訝,變為恐懼。
血腥味從遙遠的地方漂流而來,那是至親的血。
有個巨大的黑影,憑空地出現在了他們的上空。
它張開飄散著血腥氣的大口,向他們歌謠的海吞噬而來。
她聽到歌謠變得悲傷,感到自己被緊緊地抱著,飛快地乘著水流逃離。
借助剛出生時微弱的視力,她看到了那逆著他們逃離的方向,一串串墜落的潔白圓珠。
那是歌聲的淚水凝聚而成的珍珠。
在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歌。
她將自己的歌唱了出來,那是悲傷的,哀怨的,無望的歌。
她看到了在自己的眼前凝結而成的珍珠,那是自己的眼淚。
蘭青青醒了。
她依然在車上,依然枕著蘭雅茹女士的腿。
車開得很穩,她不該因顛簸而醒來。
蘭雅茹女士一下一下地摸著她的頭發,問她:“做夢了嗎?”
蘭青青愣愣地,一時間很難說清自己做了個什麼樣的夢。
她隻是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那裡有一滴淚。
“我……”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
淚依舊是淚,沒有變成珍珠。
“說來你們可能不信。”
她傷腦筋地說:“我覺得,我似乎好像,夢到了一個案發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