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後麵發生了什麼,簡一鳴不是很清楚。閻王王實現了他的心願,把他趕出了琴房。後來簡一鳴也沒什麼心思去探究到底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了,他被閻王王抓著摳細節,摳到晚上睡覺前一刻耳邊都是曲子。
有點可怕。
可怕到他在演奏大課上見到衛叢,居然不是很驚訝。
胡小天他們都因為衛叢的出現興奮了一陣,又陷入詭異的沉寂。而簡一鳴和他對了個眼神,確定都是為閻王王神魂顛倒的男人。
物理意義上的神魂顛倒。
師徒兩默契地歎了口氣。
“好了,老規矩。”衛叢沒有站上舞台,隻是站在聽眾席下麵拍了拍手,“我們這節課看時間大概有三到四位同學可以上台,你們的演奏時間控製在十五分鐘內。那麼現在有誰想吃第一隻螃蟹?”
現場陷入一陣安靜,除了簡一鳴之外的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不敢和他對視。衛叢也不著急,他看了看手邊,沒過一分鐘,終於有第一個勇者出現。
“我!”
衛叢懶懶地抬眉看過去,“好的,有請宗半雪同學。”
坐在衛叢後麵的簡一鳴看一眼衛叢,再看一眼站起來走上台的宗半雪,心有戚戚。
衛叢的任性和專業可不是說說而已,他還記得上一次衛叢上演奏大課,那天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水不好,總之上台的人全都砸了,其他老師就算是王曦,都可能會給學生留一點麵子,留一句“今天的琴不太好”。
鋼琴圈有一個眾多周知的“黑話”,當老師說鋼琴有問題,比如說“今天這台鋼琴太潮了,大家的聲音都不響”之類的,底下的學生就應該學會繃緊皮,這是老師給人留麵子了,沒指著人鼻子說“你們的音都太難聽了!”。*
但是——很不幸的是,衛叢不在那個“其他”的範圍內。而且他罵人從來不給麵子,簡一鳴高一剛上他的課時也被罵得狗血淋頭,就是鹹魚簡皮糙肉厚,完全沒放在心上。可那天公開課的學生,大概是第一次接受衛叢的狂風暴雨,被罵得抬不起頭來,兩個女生當場哭出來,到現在還會繞著衛叢走。
而且衛叢在這種大課上不怎麼抓基礎,有問題都是一句“回去練”,反而是大家的痛點,表達方麵抓得非常非常嚴,所以每一次上這種課都會罵人。
花國音樂生表達放不開也是一個普遍問題了。
去年開始,因為衛叢當了簡一鳴的老師,出現在學生麵前的次數多了之後,學校逐漸有了一個說法:畢業之前沒有被衛校罵過的高中是不完整。
簡一鳴對此隻有一整頁的省略號。
這就是為什麼大家見到衛叢,興奮之餘又有害怕的情緒。
而且上台的是宗半雪啊……
她在台上一共彈了兩首曲子,剛好十五分鐘,時間控製力非常強,兩首分彆來自於巴赫和海頓之手,巴赫的還好說,海頓的就……
海頓的曲子有兩個眾所周知的特點,第一個是親切友善,就像他的外號那樣,“海頓爸爸”,他是一個性格特彆好的作曲家,這種性格特點也反應到了他的曲子上。第二個海頓式的幽默就更好理解了,這位作曲家的曲子常常有驚人之舉,比如著名的《G大調第九十四交響曲》,海頓故意把第一樂章寫的又長又輕,到第二樂章時突然一個響亮的和弦,據說他第一次公演的時候讓聽第一樂章不小心睡著的人被驚嚇跳起,所以又稱為《驚愕交響曲》。
而宗半雪的海頓,像極了相聲演員在台上說相聲,抖包袱誰都沒接到,包袱如有重量掉在了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音,場下一片死寂,她也麵無表情。
什麼叫社死現場?
這就是社死現場。
宗半雪彈完之後朝台下鞠了個躬,掌聲稀稀拉拉地響起,表示對上台的人勇氣嘉獎。
衛叢一站起來,掌聲就停了。他先點評了巴赫,“規矩而漂亮,但太死板了。”
簡一鳴看見宗半雪抿緊了唇。
“巴赫的曲子有很強的宗教性,因為他本人信教,而且也當過教堂的管風琴師,他的聲樂作品幾乎都是宗教音樂。他的音樂特點是什麼,你們課堂上都學過,構思嚴密、感情內斂,哲理性和邏輯性都很強。後者兩者不說了,你們在做百分之九十的人做不到,前者,構思嚴密你的鋼琴做到了,但是感情內斂這部分,你再好好想想。”
他又評點了宗半雪幾個地方的彈法問題,坐在她旁邊的鋼琴上講處理方法。
輪到第二首曲子,衛叢隻有一句話:“你現在彈的還不是海頓。”
宗半雪的眼圈當場就紅了,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衛叢,但所有人都能聽見她的鼻音。她問:“衛老師,是我哪裡不好?”
“不是哪裡不好的問題。”衛叢說:“如果不喜歡就直接說不,光是勉強是彈不出來好聽曲子的。你彈一個宗半雪的海頓我都覺得沒有問題,但你不能讓海頓成為木乃伊。”
“比如你現在,覺得難受了,委屈了,就哭出來,”衛叢的表情變得很奇怪,起碼宗半雪覺得很奇怪,她有點聽不懂老師是什麼意思。“不要放棄自我啊。”
宗半雪終究還是哭著下台了。
衛叢覺得他自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作為這所學校的老師,他希望宗半雪能想明白。
宗半雪基礎紮實,練琴勤懇,對曲子的梳理細致,這都是優點,但這些優點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淪為平庸,這就是為什麼小時候的宗半雪的神童,長大的宗半雪卻連前三都拿不到。
她正壓抑著自己猛鑽牛角尖,越是努力就越鑽得猛,越難回頭。
——也越討厭鋼琴。
如果說簡一鳴還能叫沒那麼喜歡,那麼宗半雪現在就處於一個“討厭”的狀態,但她自己都不知道,或者說是不敢承認這種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