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如何?怎麼不說話?”
而也直到她親眼目睹。
她才知道,魏治口中那所謂“有趣的東西”,是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一鍋腥氣撲鼻的血湯。
還有一個,被按倒在地,被逼著喝了一碗又一碗湯的“小瘋子”。
……魏棄。
趙明月愣在當場。
而那亦是她第一次,切身地體會到,魏棄再也不是魏炁。
如今的他,甚至不如那個永遠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轉悠的蠢貨——可恨自己卻曾一度枉費苦心,想要得他的歡心,圖什麼呢?
她盯著魏棄因狼狽喘/息而通紅的臉,心口狂跳。
那一刻,也許曾有說不清的憐惜之情劃過心頭。
可很快,便被另一種熟悉的、報複得逞般的快意淹沒:她想,如今,是她居高臨下看著他受辱了。
她不僅把他曾經給過她的折辱數倍奉還,甚至還可以主宰他的命運——隻要她說一句話。
為魏棄說哪怕一句求情的話。
魏治看在她的麵子上,一定會放下那隻盛滿“湯”、不停往魏棄嘴裡灌的瓷碗。
“……”
她的唇齒碾磨著,遲疑著,欲言又止。
但是。
為了這個困在朝華宮永無天日的囚徒……她要為了他,把自己放在表哥和魏治的對立麵嗎?
——又或者,她應該再添一把火呢?
*
“魏棄,你的病,如今可好些了?”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
不僅趙明月自己,連魏治都驚了下,有些愕然地扭頭看她。
而她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
頓了頓,隻得又似笑非笑地補充一句:“數年未見,我以為你……”
以為你早已熬不過折辱與病痛,死在那座荒蕪的深宮裡。
她清楚地明白,這才是如今的趙明月對魏棄說話該有的語氣。
可心中卻仍不受控製地蔓上些許隱秘的期待,期待他會因為這次時隔多年的重逢,因為自己的“冷漠”和身不由己的譏諷而麵露波瀾。
“承蒙關心,”可惜,魏棄隻是想也不想地回她一句,“恕不遠送。”
趙明月:“……”
她的眼神掃過魏棄。
又落在一直不敢說話、低著頭“裝死”的謝沉沉身上,定了好一會兒。
末了,卻終究領著頗有微詞的魏治扭頭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
沉沉僵坐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小心翼翼探出頭去、向樓下瞄了眼。
確認兩人已然走遠,她這才拍拍胸脯,長舒一口氣。
又忍不住瞟了眼對麵風輕雲淡的魏棄,心想,怎麼如今,美人都要配個狗脾氣麼?
魏棄是這樣,這位趙家小姐也是這樣。
而且……
“公子,”她小聲開口,試探道,“你有沒有覺得,那位趙姑娘怪怪的?”
“沒有。”
“……”
見她滿臉寫著不信,魏棄又平靜地補充了句:“沒注意。”
說完,他抬手,一一確認了桌上菜碗溫度。
不滿意,又扭頭招呼店家過來重新點菜。
不多時,桌上的菜色便全然換了一輪,個個熱氣騰騰。
沉沉卻還沒反應過來。
心想那麼大一個大美人擺在你麵前,還故意往你那挪了一步又一步,你說你沒注意?
“你、你不覺得她很美麼?”於是,到底沒按捺得住。
小姑娘顧不上吃,反而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問:“而且她老是盯著你看,眼神很……”
很什麼?
沉沉不知道怎麼形容。
隻知道自己不巧瞄到時,總覺得心裡怪怪的,想提醒魏棄、又不敢開口,彆扭地好像屁股底下有火在燒。
而魏棄終於聽出某人語氣裡的不對勁。
抬起眼來,直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
末了,想了想,他說:“不止她一個。”
“啊?”沉沉一臉茫然。
“我的意思是,這麼看我的,”魏棄從不愛說廢話,這會兒卻也不得不多花了點時間解釋,“不止她一個——所以沒注意。”
他說著,隨手點了不遠處因為回頭看他而撞了廊柱的小二,又示意她看樓下——幾個戴著幕籬的少女,從他們一行人走進珍饈閣開始,就一直在底下、不時回望這邊竊竊私語。
至於鄰桌的、對麵的、路過的那些,就更不必提了。
若是他一一觀察,一一回敬,日子還過不過?
“所以,趙明月怎麼想我,怎麼看我,從來與我無關,”魏棄說,“因為她與這些人毫無區彆。”
“……”
謝沉沉看著一臉坦然的魏棄,懵了。
心說這、這難道就是大美人對彆人覬覦自己這件事習以為常後毫不在乎的感覺麼?
而且被他指的那幾個人的神態,怎麼這麼眼熟……
這、呃、這不就是初入朝華宮的自己麼?
謝沉沉震驚了。
震驚之後,是說不上來的深深挫敗和想原地挖洞、把自己埋進去長眠於此的衝動。
她臉上一時紅一時白,各種心情變化都寫得分明。
許久,心事重重地喝了一口雞湯,又忽然抬頭問魏棄:“公子,你,那你覺得我……長得怎麼樣?”
連趙家小姐這般美人,在他眼裡都被視若無物。
該不會平時跟他說話十句裡有九句都是廢話,隻聽單刀直入那一句,就是因為自己長得入不了他的眼吧!
這也太羞辱人了!
沉沉想到這裡,悲憤交加。
而魏棄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
“中……”
認真想了半天,原本想說“中規中矩”。
一抬頭,見著她那期期艾艾又隱約冒火的眼神,話在喉口打了個轉。
最終,卻變成自己都不太確定的一句:“中等,偏上。”
沉沉頓時滿臉不可置信,有些受寵若驚地捧臉,問:“真、真的?”
“……”
魏棄眉頭一跳,說:“假的。”
然而話雖如此。
冷不丁一抬眼,見她表情失落,低頭悶悶不語。
他蹙眉,想著她似乎越來越容易生氣,麻煩得很。手卻已然先腦子一步,給她碗裡夾了塊蹄髈肉。
放下筷子。
頓了頓,又淡淡補充一句:“才怪。”
......
露華宮中。
趙為昭斜倚臥榻之上,麵帶病容,不住低頭輕咳。
而魏崢背手立於窗前。
聽得身後醫士的交談聲漸止,待趙為昭用過藥後、屏退眾宮人,他複才回頭。
兩人之間隔著一層床幔。
她蒼白的臉掩於輕紗後,影影綽綽,神情難看清切。
……似乎總是這樣。
他忽然想。
自己永遠看不清她的臉,看不清她的心,不知她的用意。
他們各有圖謀,“狼狽為奸”,一回首,竟也不知覺做了二十餘年的夫妻。
思及此。
“阿昭。”
魏崢沉默良久,再開口時,仍是竭力柔和了聲音:“近來燕人蠢蠢欲動,朕忙於政務,竟冷落了你……是朕的不對。”
他今日來,為有要事相商,自然願意示弱。
“臣妾惶恐,”趙為昭卻不複昔日的溫柔解語,隻疲憊地搖了搖頭,“身病可治,心病難醫,臣妾是入了自己的魔障。豈敢累及陛下?”
自去年秋日裡她病了一場,此後便一心求神拜佛。
魏崢已經習慣了她的自怨自艾,知道她是病得傷了心性,也沒有過多追問什麼。
反而趁機話音一轉,直入了主題,道:“你可知九皇子宮中,近日添了個新人?”
趙為昭不語。
他便又索性將昨日魏棄致信皇後、後又被自己召見之事,全數說與她聽。
隻獨獨隱瞞了魏棄藥石無靈、將不久於人世的消息。
“他娶此女,萬萬不可;但要朕放此女出宮,師出無名,卻也難免惹人懷疑,”魏崢道,“畢竟,她是謝善家中女眷。謝善貪餉,罪無可赦……”
“陛下。”
趙為昭忽道:“謝善剛直,此事恐有內情。”
“內情如何,你又怎知?前朝之事,無需婦人置喙。”
魏崢眉頭緊蹙。
話說出口,察覺自己語氣裡不覺染上的懷疑與警告意味,方稍稍收斂,又柔聲道:“但謝善是你兄長的舊部,”他說,“你如今正在病中,如若平西王願為謝家求情,朕為愛妃祈福,特赦一批女眷出宮,倒也……未嘗不可。”
隻不過,要求情,怎能沒有代價?
趙為昭是何等聰穎之人,言兩語,已然聽出魏崢話裡一環扣一環的算計。
可她更清楚,他從來是個胸無成竹絕不出口的人。如今,即已告知自己,便不是求問她是否答應——而僅僅隻是告知她一聲,命她從中斡旋,勸自家兄長接受順從而已。
畢竟,這麼多年來,哪一次不是這樣?
為了自己,為了助郎登上帝位,為了趙家福澤綿延……兄長已經失去了太多,卻亦不得不為。
她心知肚明,所以無力地閉上了眼。
許久,複才輕聲道:“臣妾的兄長,如今已不是當初橫戈躍馬,勇冠軍的趙大將軍,”趙為昭說,“陛下,他老了——待郎的婚事畢,便讓他帶著阿蠻回遼西去罷。”
“遼西的確是個好地方。”
魏崢聞言,卻歎息:“突厥王與你兄長一戰過後,元氣大傷,至今,已有十餘年未起戰事。遼西百姓安居樂業,一片太平。”
言下之意,太平之地,何須大將駐守?
“倒是北疆,這幾年來,燕人頻頻犯境,百姓流離失所。朝中無人可用,朕心甚憂之……恰逢此時,朕之愛將卻因郎婚事拍馬回京,猶若天賜良機。”
“……”
“阿昭。”
魏崢忽低聲問:“設身處地,若你是朕,你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