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魏棄時——自己與他都尚且年幼。
他亦並非如今這幅素衣寡淡的模樣, 而是個錦衣華服,粉雕玉琢的小童子。
她初入宮,正逢中秋宮宴, 姑母把她抱在懷中, 指著席間那些皇子公主們,一時說, 這個是大皇子魏晟,他是個好兄長,性子溫文, 可以相與;一時又說,那個是四公主魏宜,生得玉雪可愛, 是宮中除她以外、生得最討喜的小姑娘。
話音未落。
“不對。”
她卻忽然脆生生地開口, 隨即指向坐在天子身旁那道細弱身影, 一本正經道:“姑母, 是那邊、那邊那個,她才是長得最漂亮的——那是哪位娘娘生的小公主?”
昭妃被自家侄女的童言稚語逗得失笑。
循著她手指方向看去,看清她說的是誰,卻不由一怔。
許久,方才若有所思地輕撫著她的臉龐。
“不是公主,”昭妃輕聲道, “那是九皇子, 魏炁。”
“……!”
小姑娘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有了這樣一出插曲在前,她自然對這位樣貌不凡、據說生來亦不凡的九皇子印象深刻。
更彆提他分明比她小歲, 可是,在她還會在中秋宮宴上因被乳娘喂了一塊不合口味的糕點而大發脾氣、背詩背得磕磕巴巴貽笑大方時。
魏炁,卻哪怕被簇擁在大人們中間, 哪怕麵對的是天子、是這世上最尊貴之人,當著所有人的麵考校那些在她聽來如天書一般的“功課”,依舊能夠麵色沉靜,對答如流。
“天生神子,佑我大魏。”
那時的人們,是這樣對他給予厚望的。
她心裡好奇,又見他極少與皇子公主們一同聽太傅授課,有次終於忍不住向那位總是盯著她看、看著看著就紅了臉的七皇子打聽:“為什麼九皇子從來不和我們一同上課?”
“哦、哦,他呀,”魏治摸了摸鼻子,“誰讓他比較笨……”
“阿治。”
旁邊正翻著書的魏驍卻陡然開口,道:“你當阿蠻年幼,便好騙麼?”
魏治最怕自己這位哥,一時被他訓得臉色漲紅,不敢再說話。
趙明月見狀,趁著太傅沒注意,索性拿書擋著臉、一屁股坐到這位小小年紀便頗為老成、不苟言笑的表哥身旁。
魏驍起初裝作沒看到,對她不理不睬。
許久,見她始終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磨蹭著不願走,方才側頭瞥了她一眼。
“表哥。”
她立刻露出個討巧的笑臉,撒嬌道:“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不來?”
“……”魏驍默然,眉頭微蹙。
他對魏棄的不喜,令他甚至不願多提及這個名字。
是以,哪怕最後經不住她的死纏爛打、開了“金口”,亦不過是扔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因為他生來與我們不同。”
“不同?”趙明月歪了歪頭,“他比我們都聰明?比我們小?還是他比我們、不對,比我……好看,所以陛下舍不得把他送來念書?”
魏驍還未回答,旁邊的魏治卻突然跳起來,叫嚷道:“他哪裡比你好看!”
結果聲音太大、驚動了正搖頭晃腦背“之乎者也”的老先生,個人都被太傅告了狀。
昭妃得知此事,除了自家的寶貝侄女外,剩下兩個,都毫無例外地罰了十下手板。
打完了,魏驍跟沒事人一般,照舊讀書習武。
魏治卻哭了大半個晚上,最後,還是趙明月從小廚房偷摸順了一碟茯苓糕哄他,他這才抽抽鼻子,不哭了。
“一點也不疼,”魏治說,“我、我是故意哭給母妃看的,阿蠻表妹,你、你看,你也被騙過去了吧?”
趙明月知道他在說假話,卻也不拆穿他,隻是嘻嘻哈哈地笑。
兩個小不點並肩坐在廊下,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
魏治忽然說:“你彆再好奇魏炁的事了。他是個怪人,可奇怪了。”
“怪?”
“你不覺得麼?他一點也不像個四歲的孩子,我可不認他是我的弟弟,”魏治咕噥道,“有時候他盯著我看,我手臂上都冒雞皮疙瘩……你、你不知道,去年秋狩,父皇與他同乘一騎,結果馬匹受驚,把他甩了下來,他那隻手當場便折了,折成這樣,你看。”
他把自己的手臂擺成一個扭曲的彎折姿勢。
“骨頭凸出來一截,血流了一地,我都嚇得……嚇得哭啦,連父皇都急得滿頭大汗。可他竟然一顆眼淚都沒掉,反而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魏治冷哼,“其實他才是怪物呢!”
“都說他聰明,但我覺得,他明明就是古怪!”
“……”
趙明月一怔。
但其實這話從魏治的嘴裡說出來,本不過是句孩子氣的玩笑話,並無什麼詛咒的惡意。
隻不過誰也沒料到,短短兩個月後,卻一語成讖。
從趙明月入宮,到魏炁變成魏棄,富麗堂皇的朝華宮一朝門庭冷落,中間,攏共隻隔了幾十日的光景。
魏炁從前不來與眾皇子一同上課,是因為天子隨時將他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後來,魏棄不來,卻是因為他已經失去了離開朝華宮的資格。
趙明月還記得,自己那時因好奇魏棄的處境,攛掇魏治帶自己摸進朝華宮去。
兩個人鬼鬼祟祟躲過侍衛,頂著一腦袋雜草、一前一後鑽過狗洞。
結果一抬頭,卻發現魏棄就在兩人步開外,眼神漠然,靜靜地盯著他們,不知已在那站了多久,竟自始至終沒發出半點聲音。
兩人頓時都傻在原地。
後頭鑽進來的魏治,甚至忘了爬起身,如朝拜一般跪倒在魏棄身前。
少年披散著頭發,一身素衣,形銷骨立,額上還綁著根醒目的白色布條。
她看著,恍惚明白過來:這是在服孝。
忙一骨碌爬起,有些手足無措地向他解釋:“哦、我,我是過來……”湊熱鬨?看笑話?
好像什麼話都說不通。
她隻能結結巴巴道:“……九殿下,節、節哀順變。”
魏棄沒有理她,連眼神都沒多給一個,轉身走了。
她自入宮以來,從沒被人這樣慢待過,立刻尷尬地漲紅了臉。
旁邊的魏治見狀,憤憤不平地高叫起來:“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阿蠻這是關心你!”他說,“你、你等著!魏棄,等著!”
這聲音卻沒有喊回來人,隻招來了朝華宮裡僅剩的那個老嬤嬤,誠惶誠恐地奔出來謝罪。
而魏棄始終沒有回頭,轉瞬,便在廊下消去了蹤影。
果然是個怪人。
......
可她偏偏就喜歡怪人。趙明月想。
他可真有意思!
世人對她偏愛、嘉許、奉承,她所見到的所有人,幾乎都待她不吝善意,唯有魏炁,不對,魏棄,無論在雲上或泥中,始終視她如無物。那日中秋宴上,她其實並非不辨男女,是故意那樣說,甚至故意往大了說,心想,這樣他便會注意到自己了,可魏棄明明聽到,卻隻是平靜地掃她一眼,又平靜地轉開了目光。
那一刻,她所有沾沾自喜的小聰明都在那漠然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她甚至險些沒能維持天真的語氣、在自家姑母麵前拉下臉來。
魏棄越是不理她,越激起她的好勝心。
久而久之,她鑽狗洞的技術甚至練得爐火純青,也學會用最天真最不諳世事的語氣,和魏棄描述自己每一日的見聞,把魏治說的那些壞話原模原樣地複述,再義憤填膺地表示這些話多麼不堪入耳……
她那時天真的以為,這樣便能打動魏棄。
就像她也曾用同樣的法子讓父親相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所以決定“去母留女”那樣——
趙明月忽的有些恍惚。
因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很久沒有想起那個女人了。
儘管王府一直為了保護她而對外宣稱,她的生母不過一平凡農家女,與父親有過一夜露水情緣,後來在照顧她時驟染風寒、急病去世。
但隻有她知道,那個女人帶她四處流浪的幾年是如何度過。
一個個麵容陌生卻一般猙獰的男人,是怎樣流連於那張繡花臥榻。
女人從不避諱她,任由她在旁,看著那些赤/條條的身軀糾纏。
她厭惡,卻也不得不習慣,到最後,幾乎麻木。
有時,那些人也會用臟兮兮的眼神看著她、打量她,然後扭頭去與那女人調笑,說,生得這樣漂亮的一張臉,日後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女人聞言,以團扇掩麵,似哭似笑。
日子仿佛就這樣一天天過下去。
直到那天,一身肅殺的男人找上門來。
女人生前曾同她說,自己這輩子,就靠著這方寸之地婉轉承歡、得了活下來的本錢;
死的時候,果然,也死在那張臥榻之上。
那把劍穿過女人胸膛時,她就站在一旁。
鮮血濺在她的臉上,熱得灼人。
“王爺、王爺……”
她聽見那女人最後仍強撐著一口氣,說:“是麗姬背叛了您……是麗姬……哄騙我,代替她,伺候王爺……”
那雙染血的手,臨死仍拚命把她往男人身前推。
時過境遷,她已經忘了女人死去時的慘狀,卻還記得女人幾乎癡迷的語氣。
在她背後,在她耳邊,陰魂不散地喃喃說著:“我們的女兒、這是我們的,女兒,王爺,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女人拚命掐著她的手臂,仿佛是某種提醒。
於是,那一刻,她終於從恐懼和無措中驚醒。
看向麵前眉頭緊蹙、麵容審視的男人,忽的張開嘴,嗚咽著、而後嚎啕大哭起來。
......
她的母親,與昔日入宮為妃的麗姬,曾同為春風閣頭牌,被文人墨客追捧為“上京雙姝”。
可她知道麗姬此人,卻並非是從那些旖旎的詩文戲曲,或宮人的閒言碎語裡,而是因為記憶中,母親對那個名為“麗姬”的女人毫不掩飾的恨意。
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生啖其肉——所以,如果她知道,如今自己的女兒,不僅沒能為她圓滿夙願,反而為麗姬的兒子著迷不已,也不知身在地獄的女人,會是怎樣的神情?
趙明月被一種快意和詭異的喜悅吸引著,此後,愈發殷勤地出現在朝華宮。
而魏棄,亦漸漸從一開始的連眼神都不給,到後來,偶爾會看她一眼,問兩句話。
他的轉變雖小,可足夠她發現其中微妙的不同。
也因此,她其實一度以為,自己要“成功”了。
成功地,讓魏棄也變成魏治那樣圍繞在她身邊翹首以盼的角色。
他再聰明,再“古怪”,終究也不過如此——
直到她要被接回遼西的那一日,最後一次來朝華宮,找魏棄道彆。
任由她兩眼含淚,依依不舍,魏棄卻始終隻看向麵前的殘局,頭也不抬地專心解棋。
四周漸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而她從一開始的傷情,到後來的莫名,到最後啞然失語,福至心靈般,忽的反應過來——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在他眼裡,大概都隻是看破而不挑明的一出鬨劇。一時間,惱怒到幾乎難以掩蓋本性,伸手便要把那棋盤掀翻——
可手剛伸出,魏棄突然抬起頭來,直直看向她。
“……”
那眼神並無威脅之意。
甚至沒有半點波瀾,可她竟莫名膽寒,手顫了下,又悄然收回背後。
魏棄亦隨即挪開了目光。
眼簾垂落下去,長睫撲扇,在眼下投落一片明暗不定的陰影。
許久,他說:“我不是你逗趣的玩意。走了之後,不必再來。”
......
可惜。
如果她會聽他的話,那她就不是趙明月了。
年後,她又一次被接入京中,姑母在宮中為她設宴接風洗塵,宴飲過後,她裝作不經意地偷偷問起魏治,魏棄如今可還被關在朝華宮裡。
“你說他啊,”魏治聞言,嬉笑著看向一旁的兄長,想了想,忽然又低下頭來,神神秘秘衝她道,“阿蠻,明天帶你去看個有趣的東西。”
時隔年,如今的朝華宮,早已成了被闔宮上下刻意遺忘的角落。
她若是想來,不必鑽狗洞出入,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來——這裡卻已是荒草滿園。
“喝啊!”
“不是你親手剝皮下鍋的麼?九弟,這碗湯,你可千萬要好好品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