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做不到,像魏崢那樣勤勉治國,愛民如子。
更做不到像魏崢那樣,愛那冰冷的皇座遠勝一切。
“倘若我是個正常人,”魏棄說,“還有哪怕十年可活,也許我會應你所說,圖謀取而代之,放任一試。但我知道,顧叔,我活不到那時候了。”
殺人,於他這般的“怪人”而言,也許是這世上最簡單之事。
可是,殺一人,亂世生,朝堂傾軋,各方爭權。
他大仇得報,卻不日將身死,死後,天下無主,必然大亂——興亡之間,百姓何辜?
顧華章自然知曉他話中深意。
卻更多是憂心他的身體,當下默然不言,低頭忍淚。
許久,方才顫聲說:“奴才定會不惜任何代價,為公子尋治病良方。請公子……千萬保重。一切還可從長計議。”
——可哪裡還有來日方長?
魏棄知道他心中複仇之念根深蒂固,絕非自己一言兩語可以勸解,也沒再多言。
他的身體,他自己再清楚不過,那日陸德生以金針為他調和氣血,也不過機緣巧合下為他續了口氣。
閻倫留下那本古籍,已然寫明了失敗者的下場,他就算熬過這一次發病,待到下月此時,仍然難逃一死。到那時,就不是幾根金針、一夜藥浴可以抑製得住的了。
不過,也好。
魏棄忽的話音一轉,道:“我今日來,是為另一件事。顧叔,依你之見,三日之內,可能湊齊一隊頂尖鏢師、代我護一人,前往江都城?”
“江、江都城?”顧叔不解他為何突然問起這遠在千裡之外的無名小城,卻還是憑借著昔日走南闖北的記憶、在腦海中搜尋片刻,末了,沉聲道,“此地雖遠,但奴才有一至交,乃上京東風鏢局之首,此人能力超群,且與奴才情誼深厚,若是奴才所求,他定會辦到,絕無紕漏。”
“好,”魏棄說,“那便即刻去辦。若成事,遣人送信於我。我另有安排。”
魏棄從未對他有過所求,如今卻破例開了金口,顧華章哪裡有不應的道理?當下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隻是,點頭過後,見魏棄再無他話,卻還是忍不住問:“公子……今日這番大費周章前來,隻為此事?”
“嗯。”
“奴、奴才鬥膽問,”顧叔小聲道,“公子要護送之人,難道是外頭那位……”
他不知怎麼稱呼謝沉沉。
從一開始打過照麵,便覺此女與自家公子關係不一般,可橫看豎看,那小姑娘除衣著華貴、樣貌尚算清秀外,實在也瞧不出有任何……過人之處。
——等等。
公子身邊跟著的、還被公子格外留心的女子……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宮中耳目傳來那匪夷所思的消息,又見魏棄絲毫沒有否認的意思,想來要護送之人,正是此女。
顧華章縱橫商場多年,一貫巧舌如簧。
此刻,嘴上竟也不由打了結巴:“難道這、這便是,少夫人?”
可不對啊。
少年夫妻,正是情濃時,大公子又怎會舍得送少夫人去那山高路遠的江都城?
情急則亂,顧華章思忖片刻,忽地福至心靈,恍然大悟道:“方才老奴觀少夫人身材清瘦,唯有小腹微隆……難道,少夫人已有孕在身?!”
魏棄正飲茶,聞言,一口茶嗆在嗓子眼,憋得臉通紅,才勉強沒有驚天動地地咳出聲來。
竟猜對了!
顧叔見狀,卻隻以為他兩頰紅透是初通人事、心中羞澀,立刻又驚又喜,露出一臉了然的表情來。
“如此奴才便明了!”顧叔道,“大公子是怕宮中人陰險狡詐,害了尚在腹中的小少爺、小小姐,所以托奴才請人將少夫人接去江都城靜養!”
魏棄:“……”
“上蒼保佑,顧家先祖垂憐,我顧家有後了!”
魏棄:“……?”
我還一句話沒說,你倒是想得挺多。
什麼小少爺,小小姐——
怕不是謝沉沉剛才吃了還沒消化那三大碗飯吧。
他想開口解釋,也不知怎麼解釋起,總覺得難以啟齒。
又見顧叔雙手合十,一會兒感謝上蒼,一會兒感謝顧家先祖,就差沒再次老淚縱橫,跪在地上、“砰砰”磕頭個不停,解釋的話更是再難出口。
隻得乾脆安慰自己:誤會了,說不定也是件好事。
起碼,護送謝沉沉回江都的事,顧叔是會比任何人都上心了。
“老奴定會把此事辦好辦妥,公子且放一萬個心。”
果然,顧叔擦乾眼淚,立刻向他賭咒發誓:“若是少夫人出了丁點差錯,老奴無顏見顧家列祖列宗,定當以死謝罪!”
話音未落。
院外卻忽傳來幾聲咋咋呼呼的驚叫,喊著:“下來,姐姐,你下來!”
……下來?
從哪下來?
魏棄與顧華章皆循聲望去,便見那顆老槐樹上,赫然多了一團顫顫巍巍的雪白身影。
“……”
“少夫人!!!”
這回,魏棄都還沒來得及起身。
顧叔那老胳膊老腿,竟搶先一步、箭一般的衝出院去。
等到魏棄後腳跟上,顧不離已經被他爹按在地上罰跪。
顧叔在槐樹底下急得滿頭是汗,四麵打轉,招呼一群仆婦又是搬梯子又是作人梯,連謝沉沉都有些受寵若驚,一迭聲在樹上喊著:“不必,不必,我、我可以滑下來的!”
“萬萬不可!”顧叔嚴詞拒絕。
“大公子!”顧不離見魏棄來了,卻立刻跳起來告狀,“姐姐好生賴皮,翻花繩翻不過我,鬥蛐蛐鬥不贏我,便仗著比我高比我手腳長、要比爬樹!結果——”
結果,就是眼前這樣了:
爬是爬上去了,誰知衣服勾住了樹梢,騰不出手去解,所以,下不來了。
“胡、胡說!”
被拆穿了的謝沉沉隻覺顏麵無存,忙攀在樹上心虛地解釋:“我這就下來……”
說著,一手努力抱住樹,另一隻手便要努力去夠那纏在樹梢上的裙紗。
“少夫人!少夫人萬萬不可!”
顧叔目呲欲裂,當即伸手厲聲製止。
謝沉沉:“……?”
不就是爬個樹,這老伯怎麼這麼緊張兮兮的?
還有……少夫人?
這是在叫自己?
她一臉茫然地看向魏棄。
至於魏棄——他此時終於也體會到了謝沉沉那種猶如在火上煎,兩麵不是人的感覺。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
魏棄走近樹下,抬頭看她,問:“真當這裡是自家後院了?”
沉沉連忙賠笑:“奴、奴婢……”
在宮裡幾百年沒遇到過“玩伴”,這不是一不小心輸瘋……不對,玩瘋了麼?
魏棄看著她,一時無言。
心想這廝隻一會兒沒看住就能爬上樹,下回,是不是直接要上朝華宮房頂揭瓦?
哦。
不過……沒有下回了。
她該走了。
明年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在江都城的家中,做清清白白的謝家女,等著考上狀元的小書生回來娶她做妻子。
過幾年,他們也許會添置一處這般尋常的宅院,再幾年,她的孩子也會到調皮的年紀,到那時,挽起婦人發髻的她,大概也會站在樹下,嚷著要自家的小孩滑下樹來吧?
風起,槐花落。
他定定看向她。
眼神掠過她皺成八字的眉,飄忽的眼,心虛到往左撇又往右撇的嘴唇。
幾年後,幾十年後的她,會是什麼樣子呢?
魏棄突然想。
他從不信世間有鬼神,唯獨此刻,倒是生出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若是死後能做一隻遊蕩世間的鬼,想來也是很好的。
他此生困於深宮,還未來得及見休明盛世,大好河山。
死後做了鬼,大概才能真正做一回自己,花上許多時間,走遍這世上的路,看遍世上形形色色的人。
再之後,等到走不動了,老了——如果“鬼”也會老的話。
他想找一個地方休息的時候,也許,他便會尋到她的家中去,做她家中的一顆樹,一株花草——
但,倒也不是因為……喜歡。
不是喜歡。
他想,自己隻是覺得,有謝沉沉在的地方,那個家,必然是很熱鬨的。
他想在一個熱鬨的地方閉上眼睛。
死前的最後一刻,還有人輕喚他的名。
如此這般,好像也不枉費,痛苦地走過這人間一遭了。
“……”
沉沉緊抱著樹,望著樹下仰頭看她的少年,不解地歪了歪頭。
還未來得及思索那一刻他眼底的晦澀究竟為何,肩膀卻先一重。
隻一息過後,她便在顧叔的驚呼聲中,被魏棄拎雞仔似的拎下了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