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宮中。
魏棄不記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再一次醒來, 完全是被謝肥肥給舔醒的。
這隻貪懶饞滑全占儘的小小狸奴,彼時早已喝完了謝沉沉留下那三大碗羊奶,舌頭上卻還殘留著羊奶的膻味。
他隻覺臉上粘膩, 甚至略微刺痛。
霍地睜開眼睛, 便見一隻放大的毛茸茸腦袋貼在跟前,頓時臉色大變。
謝肥肥“喵嗚”一聲, 被他眼神嚇得渾身炸毛,當即飛也似地竄上橫梁,躲在後頭瑟瑟發抖。
可等了半天, 還沒等到他來抓自己算賬,又按捺不住、鬼鬼祟祟地探出腦袋瞧了一眼:
魏棄眉頭緊蹙, 滿頭是汗, 竟還蜷縮在冰冷的地上, 遲遲沒有起身——
也許如今。
清醒於他而言, 已不再是件好事了。他平靜地想。
失去意識時,尚且無知無覺,猶如五感封閉,察覺不到任何痛苦。
醒著的時候,卻根本無法控製胸口那氣血翻湧的痛意,仿佛一股繩將五臟六腑攪在一起。兩眼所見,時而清楚時而扭曲, 猶如中了某種幻術,原本清明的色彩,亦染上瑰麗而穠豔可怖的顏色。
他花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勉強調息好丹田氣海,強撐一口氣、站起身來。
身上血汙斑斑,早已乾透, 他亦顧不得收拾,徑自邁過地上那一片汙紅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將那些被謝沉沉黏在碗邊的宣紙一一小心揭下,連帶著那滑稽的菜譜一並小心對折、收好。
“嗬……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這幾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他已氣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撐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體不至歪倒——
為什麼?
為什麼這次發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樣。
自從他機緣巧合從鬼門關被拉回那次過後,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變化。
起初,他以為是閻倫那本古籍上寫的身體潰敗之兆,可如今看來,又與那書上記載截然不同。
難道說,古籍所言,記載有誤?
自己還剩多少時間?
魏棄咬牙封住全身三處大穴,提氣於胸,靠著這一口氣,足尖輕點,飛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視線已然迷蒙,他從書架隔層翻出那本破舊古籍,凝神細看,眼前的每個字卻都詭異地如蛇般亂舞,字不成字,書不成書。
一陣悠遠而熟悉的笛聲,從窗外飄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頭: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寢殿,一磚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此刻,竟莫名變得晦暗、灰沉。牆壁上布滿明暗不一的灰綠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壓迫性視線,從四麵八方如潮水般湧來。
“阿毗。”
忽然,他看見麗姬從那牆後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淚眼低垂,吐氣如蘭:“阿毗,你就這麼想活下去麼?”她說,“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麼?可這世上,已沒人盼著你活……若是我從未生下過你,該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繾綣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間,卻在轉瞬間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聲傳到耳邊。
他扭頭看去,見少時的魏治與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兩人趴在牆頭,瞧見他的眼神,笑嘻嘻地問他,你母妃死了,你怎麼還活著?
【聽說你母妃和太監攪和在一起,生來不乾不淨的女人,果然都這麼下/賤麼?】
【魏棄,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麼寫?棄,哪個棄?】
【是棄婦的棄,還是拋棄的棄,還是前功儘棄的棄?】
他沉默不言,那兩人的身形也緊跟著如青煙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麵前,七竅流血、垂死掙紮的藍姑。
他看見她哀怨的雙眼——她用儘最後的力氣,顫抖著指向他,說殿下,你這般無情無義之人,此生都不會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會睜大這雙眼睛,看著你如何死無葬身之地!】
朝華宮裡死去的每一個人,他親手所殺的每一個人,仿佛都在用最惡毒的言語在他耳邊咒罵。
他們問他為何還不去死,為何還不一命償一命。
那些聲音糾纏在耳邊,他哪怕閉上眼睛,甚至仍能感覺到四周陰森的吐息,聞到“他們”身上陳舊腐爛的味道——那是屬於死亡的味道。
魏棄的手不受控製地緊掐住自己脖頸,手背青筋畢露。
死……有何難?
他並不怕死。
十一年來,他為了麗姬臨終前的懇求而活,卻活得並不心甘情願,活得自暴自棄,活得冷漠而抽離。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來。
可為什麼,這一刻,心中卻生出懼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個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聲音,在輕聲地說著,不願死。
……為什麼,不願死?
【砰!】
他聽見一聲熟悉的鈍響。
緊接著,是小宮女拿手腕輕碰額頭,滿是懊悔的歎息聲——還依稀帶著鼻音。
他聽著她咕咕噥噥,抱怨著怎麼又睡著、待會兒又要被殿下罵,想提筆卻摸不著,慌亂地滿書案找。
他睜開眼。
看著她,無頭蒼蠅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腳邊發現方才犯瞌睡時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寶貝地捧在手中。
她練字,像鬼畫符,但因為怕被他“罵”,所以總會討好地寫很多“問殿下安”。
導致最後彆的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隻有這四個字,寫得頗似他手筆,幾乎原模原樣抄下來似的。
她練了許久,字寫了一張又一張,終於得出一張最滿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張放在一摞紙的最上頭。
謝沉沉……
這會兒她應該已經出宮,坐上了顧叔幫她安排的馬車。
從上京到江都城,至少需要兩個半月。
若是快馬加鞭趕路,照顧她的腳程,也要花上兩個月。
他原以為自己還能撐到那時候——還能收到她那封想也知道無聊、卻認真得一板一眼的,報平安的書信。
但原來命運從未寬仁他至此。
到這一刻,他已恍惚明白過來:自己這所謂的“瘋病”,起初是累及旁人,殺儘身邊一切可親之人;到如今,每一次發病,卻皆毫無例外,是要逼他償命。
也罷。
謝沉沉——他突然近乎殘忍地想:其實她也與那些人無二。充其量,隻不過比“他們”愚蠢,又比他們多出幾分天真的善良,可是,到最後,她難道不是也頭也不回地離開?在選擇的天平兩端,她同樣可以毫不猶豫地放棄他,
拋棄,被放棄。
這樣的事,在他的一生中,已然發生過太多次,多到無需細數。
如今,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這念頭生出的瞬間,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亦如青煙散去。
他的手指緊扣住脖頸。
緊扣住——又鬆開。
他低垂下眼,看向不知何時溜進殿來、蜷縮在自己腳邊,慘兮兮哀鳴著的小狸奴。
【你走的時候,記得把那隻畜生帶走。】
【可、可是殿下,肥肥嬌氣,想來受不得長途跋涉。路上沒有羊奶喝,沒有好東西喂,它一定瘦了,瘦了便容易病,病了就……】
【謝沉沉。】
她被他喊得一哆嗦。
回過神來,鼓起勇氣,卻還是再試探著開口。
【殿下,你看,不可愛嗎?】她把狸奴抱在懷裡,抓起它一隻爪子來衝他逗趣,【殿下平日裡在宮中不是讀書就是寫字,都沒人陪你說話,有肥肥陪著解悶不好嗎?】
【那是你養的。】
【……】
【你走,便將你的東西全都一並帶走。】
不要留下任何讓他想起她的東西。
他願意送她走,是信守那一日的承諾沒錯,他要確信她活著回到江都城,亦是為了還她拚死救他的恩情。
可她甚至毫不考慮、毫無猶疑,就頭也不回地走,憑什麼還讓他再惦念她?
【殿下,你、你不開心?】
【沒有。】
【那你……】
【帶不走,養不活,那把它扔出去。】
【不、不不,殿下!】她嚇得“騰”一聲站起。
抱著狸奴在殿中來回打轉,哄孩子似的安撫了好半天,方才欲言又止地繞回他麵前。
想了想,小聲道:【殿下,怎麼、怎麼我感覺,我們這樣,好像以前族長派來的那些人,要跟我阿娘算總賬、好分家產一樣呀?】
分家?
虧她想得出。
他沉著臉不回答,卻幾乎要把手裡那書翻出火星子來。
而謝沉沉見他沉默,於是繼續講她的歪理:【可是,殿下為什麼要和我分得這麼清楚?殿下在生什麼氣?奴婢隻是回家去,又不是和殿下……此生不見了。】
說得好聽。
他問她:【……怎麼見?】
【在上京見呀。奴婢聽宮人們說,皇子都是二十歲出宮建府,等殿下二十歲的時候,就可以出宮了,】她一臉理所當然,【殿下若是去不了江都,奴婢便來上京,殿下若是想去瞧瞧江都城的風景,那便來找奴婢……奴婢帶殿下看江都城的燈節,吃尚慶樓的麵線,對了,還有永安街的麵人、糖人……到那時,不就見到了麼?】
【……】
【肥肥還小,經不起舟車勞頓,等再過幾年,它就長大了,懂事了,好養了,】她說著,雙手合十,一臉懇求地看向他,【殿下慈悲,能不能留它在身邊逗趣解悶?奴婢定會千恩萬謝,日夜在佛前為殿下祈福……】
離開,並非拋棄。
縱隔千裡,還有再見之日。
她說殿下,你是奴婢見過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會長命百歲。待到再見之日,奴婢一定長得白白胖胖圓滾滾的啦,到時候,殿下說不定已經認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認得出來——
【所以,喏!】
她把手裡的狸奴高高舉起,舉到他跟前。
他看見她的眼彎成一對月牙。
小宮女開朗地笑著,說著:【這就是奴婢與殿下‘相認’的暗號!】
魏棄倏然趔趄著起身。
顧不上一地書文淩亂,顫抖的右手努力摸索著書架,終於,手指抵住機關、猛地一按。隻聽殿內一陣窸窣聲響,床底的暗門再度打開,地宮的冷氣森然撲麵,他將意圖跟來的狸奴拂開,低聲道:“在這……等。”
隨即,幾乎手腳並用地——他的身體已然癱軟下去,可他仍咬牙,攙扶著牆壁,扶著香爐,扶著床沿,直至走近那暗道入口——隻需再一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