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
她那時還不知道,就在這批商隊的“貨物”中,那些隊伍最後的灰撲馬車裡,還藏著百餘名如她一般、和他們“不巧撞上”的魏人。
因著她的這份好心,他們卻還是相安無事地同行了一段路。
直到她那並不安分的同伴,聽到了些不該聽的秘密——
哼。
愚蠢之人。
他能留她到現在,已經是破例再三的善心作祟。但無論如何,她也隻有兩日可活了。
除非……
阿史那玉眼眸微沉,忽的點了點桌上那托盤,衝她道:“吃。”
謝沉沉知道他是怕自己下毒,當下毫不猶豫地掰了一塊丟進嘴裡,又低頭喝了一口湯。
阿史那玉盯著她翕動的嘴唇看了好一會兒。
直到她漫不經心地將嘴邊的糕點渣拂去,這才裝作漫不經心地挪開視線。
隨即伸手指向身旁瑟瑟發抖的舞姬,說:“你把她殺了。”
沉沉嘴裡的糕點還沒完全咽進去。
花了老半天勁,聽懂他那嘰裡咕嚕話的意思,卻嚇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還沒緩過氣,一把鑲著寶石的匕首已經扔到她麵前。
“殺。”阿史那玉說。
沉沉尚未回過神來說話,那胡姬已經痛哭流涕地向她連連磕頭。
雖然嘴裡說的話她聽不懂,但想也知道——誰不想活著呢?在這亂世之下,能活一天是一天,誰甘心平白無故就丟了性命。
是以,謝沉沉抬手將那寶石匕首收在手裡,卻遲遲沒有拔出。
隻是想了半天,試探性地問他道:“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人?
阿史那玉不回答,掐過那舞姬的下巴。
看著隨手一捏,力氣卻不小,直把那滿麵涕淚的舞姬強行給掰過了半邊,不得不隨著他動作而僵直地仰起頭。他的手指用力摁在女人的嘴唇上。
舞姬的臉上幾乎頓時現出吃痛的神色。
謝沉沉怕他把那美貌胡娘的下巴掐碎,忙道:“懂了、懂了……”
她連猜帶蒙,心想,該不會是新來的胡姬膽大,湊過去親他了吧?
就連她這麼個半路上車的倒黴蛋都知道,阿史那玉,那簡直比泥菩薩還金貴嬌氣:
不能淋雨,不能吹風;
不喜歡冷,不喜歡熱;
尤其不喜歡彆人不經允許碰他,要不然,動輒就得砍手砍腳——
伺候他的人哪天不是膽戰心驚的?
怎麼還有人上趕著給他當出氣包?
沉沉看著年輕胡姬的眼神裡,莫名帶了幾絲同病相憐的憐惜之意,恍惚間,也跟著想起自己這兩個月來的悲慘經曆:
從江都城出發,因為沒有戶籍文書所以選擇繞道遼西,翻山越嶺,打算經大漠入北疆。
路上乾糧不夠,看中萍水相逢的商隊補給充足,所以掏空方武他們路上自備的草藥救人,沒成想,還真陰差陽錯救活了;
那之後,她便有心和他們打好關係,想著一起去北疆,路上多少也有個照應。結果一開始語言不通,後來才發現,這廝竟然是突厥王最寵愛的第九子,阿史那金。
他們原想裝作不知道,先結伴到了定風城再說。
誰知方武帶的四名鏢師裡,竟然還有個一直裝作聽不懂突厥語的年輕人。
一夜,匆匆冒雨而歸,告訴了他們這群突厥人此行的真實目的,他們還沒來得及逃跑報信,便被隨即趕來的阿史那金的親衛抓住,那年輕人亦被斬殺當場。
但不知何故,阿史那金卻留下了他們剩餘幾人的性命。
方武與其餘三人被抓走,塞進商隊最末尾那些灰撲的馬車裡,她情況稍好些,可也日日有人監視,每天洗衣做飯,簡直是從皇宮換個地方做牛做馬。
謝沉沉欲哭無淚。
所以,逃!
一定得逃!
定風城近在眼前,哪能不逃?難道眼睜睜看著這群突厥人奸計得逞?
隻是眼下,要先想辦法脫身才行。
謝沉沉吞了口口水。
看著那舞姬哭得狼狽的臉,終是把心一橫,湊上前去,示意她親吻自己的臉。
舞姬眼睫上還掛著淚,滿臉寫著不解,可看她點著臉頰一臉焦急的模樣,最終還是遲疑著將嘴唇印了上去。
沉沉被她親過,又立馬把她推開,裝作一副恃寵而驕的模樣,把嘴一撇,不理她。
扭過頭,卻立刻用結結巴巴的突厥語衝阿史那金道:“王子,我、已教訓過她了。”
她說著,點了點自己印上緋紅口脂的左臉。
阿史那金看著她的行為,嘴角微微一抽——
但不得不說。
她到底是賭對了。
阿史那金一腳踢開那舞姬,示意她上前來,坐在自己旁邊。
沉沉不解其意,隻得惴惴不安地坐下,他卻仰躺下來,愜意地調整了個姿勢,把腦袋擱在她腿上。
衣領大敞,雪白的胸膛,該看的、不該看的,一時全都清晰可見。
沉沉的眼神避無可避,一時間,臉“蹭”的一下紅透,嚇得頭皮發麻,立刻坐直了身。
想抽開腿,卻又被阿史那金按住,一時不好再動。
阿史那金問她:“你,不殺?”
沉沉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搖搖頭,把那把寶石匕首重新擱在桌案上。
他“唔”了一聲,閉上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沉沉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卻忍不住想,同樣都是“老九”,怎麼此九非彼九。
阿史那金,這人——簡直比發起瘋來的殿下還可怕!
畢竟,殿下最多是發起病來會殺人。
可他、他不止愛殺人……他還……毫無廉恥之心!
自覺要長針眼的沉沉在心中欲哭無淚。
......
這天的最後,沉沉又是抱著被退貨的一碟糕餅,拖著酸痛的腿下的車。
阿史那金越來越挑剔,她故意做壞的東西顯然入不了他的眼。
她猜想,自己也許正如布蘭所說、“命不久矣”,心中不由一緊,又下意識仰頭看了一眼天色。
還好。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馬上就要逃之夭夭了——管他愛不愛吃呢!
如今,阿史那金日日喊她進馬車去伺候吃食,又漸漸容許她在不離開視線的前提下四處走動,對她的看管也略微鬆懈起來。
因為整日踏實乾活,看起來老實巴交,她甚至逐漸得到了親衛們的信任,接過了去給那些被囚禁的魏人送飯的活計。
一連三日,她都把阿史那金不吃的糕餅偷偷塞進食盒裡送去給方武他們吃,惟願他們養好身體,吃飽喝足,今日夜黑風高,便按“計劃”趁亂逃走。
隻要一切順利……
“喂!你這小偷!”
“打死他,打死他!”
“把我們的饢餅還回來!”
沉沉正疾步走向方武他們所在的馬車,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混亂的廝打聲。
等到她循聲望去,這場單方麵的毆打卻已然結束,四五個怒氣衝衝的少年從她身邊走過,徒留一個矮小瘦弱的,還捂著肚子蜷縮在地。
身上、臉上,都沾滿了他嘔出來的酸水,一時間臭氣難聞。
連旁邊同樣衣衫襤褸的難民們,都不由皺眉避讓。
沉沉看在眼裡,腳步不由微頓:換了從前,她也許會想都不想的上前幫忙,可虧吃多了、人也會變,遑論她現在的處境,其實更不應該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
她心中天人交戰,遲疑片刻。
末了,還是轉身,埋頭繼續往那灰撲馬車的方向走——
走了五步。
又掉頭。
她在那少年跟前蹲下身來,從錦盒裡小心翻出一塊塌餅,塞進了他的手裡。
“拿好,了,”她用結結巴巴的突厥語說,“這次,不要被,搶了。”
說完,便匆匆起身,再不回頭地走過他身旁。
方武等人縮在馬車角落,一見她來,立刻湊上前。
沉沉先把今日攢下的糕餅偷偷塞給幾人,這才把食盒裡剩下的食物一一分發,發完一車,又再去搬一盒。
直到把近百餘人的饢餅都分發完畢,末了,借著收食盒的空檔,才又繞回了方武那輛馬車旁,探頭進去。
“姑娘,計劃如何了?”方武小聲問。
“他喝了,沒有發覺異樣,”沉沉亦低聲回答,“今晚,那藥性應該就會發作——我們今晚就跑。必須趕在他們之前,傳訊定風城的守將……”
告訴他們,突厥已在暗中和燕人結盟。
此行先鋒、即是要借魏人之名騙開城門。隻等援軍趕到,共奪定風城,便可逼魏軍前線回防。
沉沉沒讀過兵法,也不曉得何謂兩軍包夾。
但之前方武巧用舉例的一解釋,她也就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是,如果不及時傳信,等到定風城丟了,殿下就得被他們包餃子似的、夾在中間生吞了。
那怎麼得了?
所以,跑,必須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