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出了朱家, 把手腕上那隻奇怪的竹節手鐲亮給魏棄看。
少年聽完尹氏贈鐲的來龍去脈,又伸手輕摩挲了下那竹鐲質地,卻似並不驚奇。
“幾年前,我曾在書上讀到過, ”魏棄道, “遼西確有一種怪竹, 名為‘水生竹’。”
竹生來喜水, 沙地之中極難存活,此竹卻尤為怪異,附力極強, 根莖奇深。
砍開竹節, 內中常儲甘甜之水。
大旱之年,時人伐竹求存,飲水棄竹節。
次年再來, 卻發現枯竹重生,遍地青翠。
“離水則死,遇水便生,是名‘水生’。突厥人將其視為神竹,常用以占卜, 製具, 遼西女子亦常以此竹節鐲為美——鐲養人,人亦養鐲, 更有甚者,從花紋光澤, 便可知其主人身體是否無恙。”
魏棄說:“所以你年紀尚小,氣血充盈,自然輕易脫不下來。”
“那……那難道要等到我年老體衰, 氣血不足的時候,才能把它取下來麼?”沉沉苦著臉問。
雖說這竹節鐲紋路清麗,細而秀雅,比之金銀翠玉,更襯得她皓腕如雪。她倒也談不上不喜歡。
可一隻鐲子,戴幾十年取不下來——與其說是鐲子,真不如說是鐐銬更為恰當。
思及此,小姑娘不由長歎一聲。
可真要她這會兒扭頭去問尹氏如何取鐲、婉言謝絕那婦人好意……想到尹氏那衰敗而毫無生氣的臉,她終究還是說不出來。
“不必。”
魏棄卻道:“待到月末便可取下。”
“月末?”沉沉一臉疑惑,“為何?”
“……”
魏棄睨了她一眼。
卻隻一瞬,又略顯不自在地轉開目光。
“你到時便知道了。”他說。
什麼嘛,故弄玄虛。
沉沉在魏棄背後悄悄做鬼臉。
眼神不經意瞟到他手裡的油紙包,卻忽的問起:“對了,”她指指他右手,“殿下,你方才去那麼久,到底買的什麼?”
總不會真的是毒藥吧。
魏棄沒回答。
隻把手裡那油紙包遞給她,示意她自己打開看。
“給我買的?”沉沉笑著接到手裡。
湊得近了,鼻尖嗅到熟悉的麥芽甜香味。
她其實已隱約猜出來裡頭“內容”。
不想讓他失望,卻還是儘量裝出一副驚喜模樣:
隻見油紙包中,六隻芽麥圓子團團疊放著,外頭淋著一層令人垂涎不已的蜂蜜糖漿。
沉沉本就嗜甜,又正好嘴饞。
見狀,亦不疑有他,當著魏棄的麵、便隨手撚起其中一隻塞進嘴裡。
邊吃,還不忘咕咕噥噥道:“這個我也會做,”她說,“殿下還記得麼?從前在朝華宮裡,我也給殿下你做過這個,可好……”可好吃啦。
話未說完。
她嘴裡嚼吧嚼吧,兩口下去,臉色卻忽的一變。
隨即不敢置信地低頭、望向那油紙包住的幾隻胖墩墩圓子,又抬頭看他。
嘴裡不住吸氣,吐氣。
“嘶哈、嘶、哈……”
沉沉腦門上冒出一串汗珠,臉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躥紅。
“這、這,誰做的?”不得不瘋狂用手扇風、以緩解那直衝天靈蓋的嗆辣味,她眼泛淚花,“誰家的芽麥圓子放辣椒?還放得不少……怎麼這麼辣?!”
可說歸說。
她還是“不信邪”地撚起另一顆,以壯士斷腕般的英勇果斷、再次一口下去——
魏棄張了張嘴。
似乎想攔,沒攔住。
最後的結果不出意料。
“哇——!”
小姑娘又一次氣得快哭,小聲怒喊道:“是誰!到底是誰做的!怎麼這麼苦?!”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虛有其表的芽麥圓子?
雖說那苦味把辣味全蓋住,倒叫她嘴裡好受些,太陽穴總算不被辣得嗡嗡直跳。
可作為一個好吃如命——不對,作為一個尊重美食之人,她絕不能接受世上有這麼口味古怪的東西。
思及此,顧不上燈會開始在即,沉沉拉住魏棄、便要去找那做圓子的人算賬。
魏棄卻難得的沒任她去。
反而探手從那油紙包裡撚出最中間那一顆芽麥圓子、再次遞到她嘴邊。
沉沉遲疑了下,沒吃。
隻皺著臉、小聲說:“這個圓子做得不好吃。”
她其實也是難得拒絕一次。
可不知為何。
這話說出口,她竟從魏棄那張素來無大表情的臉上,讀出了幾絲微妙的欣慰之意——
欣、欣慰什麼?
沉沉看得一頭霧水。
卻突然想起:魏棄是專門為了自己才去買的這吃食。不說彆的,至少是他的一番心意。
如今自己卻一個勁地說不好吃,他麵上不說,心裡……其實,會不會有些難受?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某人手指撚著的芽麥圓子上。
魏棄正要把那圓子收回油紙包裡。
沉沉卻把心一橫,忽的湊上前、一口咬了上去。
魏棄:“……?”
他急於收手,她下定決心要吃,舌尖不經意掠過他的指腹。
癢。
魏棄一怔。
手指仿佛被什麼燙到,不受控製地痙攣了下。他下意識把手藏到身後。
而對此毫無察覺的謝沉沉——原本,她已做好了吃到酸味鹹味的準備。
卻不想,唯獨魏棄親手喂的這顆,竟是和想象中無有二致的正宗“圓子”味。
因著外頭那層蜂漿,甚至更顯出甜而不膩的妙處,多嚼兩口,麥芽馨香撲鼻——沉沉吃著吃著,一瞬福至心靈,心說難道前頭那幾顆難吃的,都是那廚子有意做出來襯托的?
畢竟,凡事都是對比方才出真章。
她吃過怪味圓子之後,竟真覺得後頭吃到的這顆,是有生以來吃到過最好吃的麥芽圓子了。
一時間,原本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她笑著抬起頭來,要和魏棄分享自己的“發現”。
結果還沒開口,卻見這位九殿下盯著自己,一臉白日見鬼般愕然表情。
和他那張仙人般毫無煙火氣的臉格格不入——卻顯得有幾絲難得的活氣。
“怎、怎麼了?”沉沉不知發生了什麼,卻也不由跟著嚇了一跳,小聲問。
“……”
魏棄說:“謝沉沉,你難道就沒覺得,這圓子有問題麼。”
“是有問題呀!前頭兩顆味道古怪得很,又辣、又苦……”她皺著眉頭、掰著手指數。
可數到第顆,仍是笑起來:“但後邊的很好吃,比我做的好吃多啦。”
“殿下方才從哪裡買來的?”她說,“我要去偷學一番才好,這樣,以後無論在哪,便都能學來自己做著吃啦。”
魏棄聞言,目光卻隻定在她臉上,久久不語。
這表情……
沉沉擔心他一氣之下、叫那賣圓子的攤販血濺當場——這可不是她想要的“算賬”。
是以,又急忙給人說起好話來:“其實,說不定,這圓子就是故意這麼賣的呢?”
沉沉道:“酸、甜、苦、辣、鹹……嗯,也許有人就喜歡吃辣的酸的,隻是我吃不慣。下回不買他的便是了……或者,讓他單做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