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忘了方才氣憤不已要去算賬的人是誰——大概那一隻好吃的圓子,已足夠抵清前頭難吃的“罪。”
“是我叫他這麼做的。”魏棄卻忽道。
沉沉還在想怎麼替人開脫,聞言,不由一怔,呆呆抬頭看他。
四目相對。
魏棄盯著她迷茫的眼睛,又再說了一次:“是我讓他,故意做成這樣的。”
若不是她今日說起與尹氏的往事,說起她一點沒猶豫地吃下瘋婦人給的飴糖。
和她待得太久,他有時竟會莫名其妙地忘記:從前在朝華宮裡——至少,沒有她在時,他曾是從不吃任何由他人經手的食物的。
六歲那年他便知道,何謂禍從口入,人心難防。
哪怕是由小照顧他到大的宮女藍姑,也會在利益的驅使下,毫不猶豫地給他下毒。遑論其他人?
他習慣了防備所有人,也不信任何人。
可是謝沉沉,卻會毫不設防地收下旁人給的一點小恩小惠,倘若自己不慎吃了虧,還要為彆人找些理由來開脫。
一次,兩次,每一次都如是。
他實在不禁懷疑:像她這樣的人,究竟是如何活到今日?
又不得不想。
如果未來,她仍然還是這樣,他能如何護她,護得幾時?
她越是對他好,他越是忍受不了她對所有人都好。
因為對所有人都好,意味著,所有人都能傷害到她。
因此——說他疑心病也好,無事找事也罷。魏棄想。
他寧可她吃一塹長一智,也不能容忍任何無法挽回的情況在眼前發生。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可能,也決不可以。
魏棄說:“哪怕是我給你的東西,你也不能全無防備。”
更不該明知第一口難吃,第二口更難吃時,還為了他而去試第口。
他不需要她愛憐他的感受,共情他的情緒,為了他而委屈自己。反正他不會痛。
他要的,是她不好時便說不好,不願就說不願,僅此而已。
“我……”
沉沉卻顯然被他說蒙了,下意識道:“我、我為什麼要防備殿下?”
“是防備所有人,包括我。”
沉沉哭笑不得:“那豈不是太累了。”
她隻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也正因為如此,可以哭笑由心,喜怒由己。
在這一點上,魏棄與她,從來都是不同的。
“我不要,”所以她說,“殿下,我不懷疑你,不防你——你對我好,我為什麼要莫名其妙揣度你?”
“謝沉沉。”
“何況——何況!殿下讀了很多書,也不能蠻不講理,哪有這麼教人防人的呀?”
沉沉說:“先認識那個人,覺得他是好人,才會吃他送的餅,若是看錯人,吃了虧,那便認了。而不是吃過一次壞餅,就覺得全世界送餅的人都是壞人。”
沒事和糕餅置什麼氣呀?
說完,沉沉與魏棄對視一眼,忽的伸手向那油紙包,撚出了第四隻餅。
正要吃,魏棄卻捉住她的手。兩個人鬥氣一般,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讓誰。
最後,卻還是魏棄的力氣大,把那餅送到自己嘴邊,咬下一口。
他眉頭緊蹙,艱難地把那幾乎要酸掉他牙的糕餅咽下去。
沉沉不服氣、也湊過來跟著吃了一口,立刻齜牙咧嘴,被酸得睜不開眼。
“還吃嗎?”他問她。
沉沉不說話,用行動替了回答。
於是,在朱家小院門口,在往來路人奇怪的視線中,他們就這樣一口接一口地,吃完了“酸甜苦辣鹹”的幾隻“壞餅。
末了,皆是麵如土色。
還是沉沉扭頭奔進院裡,向尹氏討了兩杯水來喝,兩個人這才沒被鹹死在路邊上。
待到朱嚴提著藥包回家,遠遠的,便望見台階上坐著的兩道一高一矮身影。
走近了看才發現,竟是沉沉與那來路不明的美貌少年,兩個人人手一隻破瓷杯,低頭喝水,誰都不理誰。
“這是在……做什麼?”朱嚴一臉疑惑的問。
那少年生著氣,顯然不會理人。
“沒做什麼。”
沉沉倒是好聲好氣,抬頭衝他笑:“我們才看完嬸娘出來,有些累了,便停在這喝口水。”
朱嚴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
又問:“今夜燈會,外頭正熱鬨,你們不去看?”
“再不去,可就趕不上猜燈謎了,我方才從永安街經過,還瞧見那打樹花的、頂缸的……”
一年到頭,江都城裡最熱鬨的燈會,也就上元這一天。
沉沉打小最愛湊熱鬨,豈能不被說動?
當下從魏棄手裡收了茶杯,又和自己的一並送進屋裡。與朱家夫妻倆寒暄片刻,飛快小步跑了出來。
又坐回台階上。
方才生悶氣的時候,和魏棄刻意隔開坐,如今好像不那麼生氣了,便又坐近了些。
“阿九。”她喊他。
“……”
“阿九呀,”沉沉抬頭看天,忍不住撇撇嘴。
半晌,卻還是小聲道:“彆生氣了。大不了我答應你,下次吃了第一口,一定不吃第二口,行不行?”
魏棄說:“我不是不讓你吃。”
嘁。
口不對心。
“那我也沒有生你的氣。”
“……”
“就像你沒有不讓我吃旁人給的東西一樣。”
口不對心,誰不會呢?
沉沉覺得自己的腦袋變得聰明極了,可忽然想起初見時,朝華宮裡那永遠隻吃清湯寡水麵的少年,心裡又泛起幾分酸。
她何嘗不知道,魏棄隻是在用他認為的方式對她好。
就像她希望他能擁有很多朋友一樣,他也希望,她能對這個世界多出幾分戒心。
隻是從沒人教過他,有些事,同樣是勸,溫柔也有溫柔的勸法罷了。
所以,她便隻能一樣一樣、身體力行地做給他看。
“好嘛,”小姑娘於是說,“大不了,以後除了你給的東西以外,旁人給的,我都想一想再決定吃不吃,好不好?”
“……”
魏棄說:“好。”
“但你下次不能給我吃難吃的糕餅了。你明知道,你給的,我咬著牙都會吃的。就像你對我那樣。”
“……好。”
“其實方才你和我鬥氣的時候,”沉沉說,“我一開始有點不開心,可是後來,反而覺得開心了。”
魏棄問為什麼。
從臉上的表情看,大概是真的沒猜出來,她方才那副不說不笑的樣子是“開心”。
沉沉看得直笑。
兩手捧著臉頰,小姑娘嘴裡喃喃自語,說:“因為……我知道,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呀。”
這句話,還是公孫軍師教給她的呢。
話音落地。
遠方天際,忽有煙花炸響。
漆黑夜幕,火樹銀花,映得半邊天亮。沉沉仰頭看煙花,又側頭看他。
她說:“阿九,你關心人的樣子有點怪。”
“……”
“但是,雖然怪,我還是知道,”沉沉說著,忽湊到他耳邊去,小小聲道,“我啊,已經是這世上,得到阿九最多、最多喜歡的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