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上元燈節。江都城中,街市如鼎沸。
沉沉下午才帶著魏棄鬨出過那麼大一番動靜、自覺不宜再張揚, 是以進了永安街的第一件事, 便是在臨近的麵具攤挑了一隻青麵獠牙的修羅麵具戴在臉上,又給魏棄精挑細選了一隻“半遮麵”。
淺金色的花紋流轉,繪出活靈活現的長頸神凰。
魏棄微彎下腰來配合, 她踮起腳尖,莊而重之地把那麵具戴在他臉上。
擺弄調整了好一會兒, 末了,方才滿意地笑起:“果然,”朝華宮第一狗腿重現往日風采, 不遺餘力地吹捧道, “阿九的臉,就是要戴最花裡花俏的麵具才般配。”
隻可惜,她是頂著自己臉上兩隻犄角、白得像鬼、怒目圓瞪的麵具說的。
便是再熱烈繾綣的話, 經由一隻“惡鬼”的嘴說出來, 也難免顯得詭異。
魏棄聞言默然, 掀開她臉上那修羅麵,露出麵具底下、小姑娘俏生生的笑臉。
“你戴我臉上的。”看了半會兒。
這少年終忍不住說了實話,蹙眉道:“青麵獠牙,與你不相宜。”
“不不、才不要!”眼見得他要探手來取, 沉沉卻忙死死護住臉上麵具。
三兩下間, 又把麵具牢牢戴在臉上。
小臉儘藏在那彩繪麵具底下,她甕聲甕氣道:“鬼麵具戴在我臉上, 我瞧不見便不害怕,戴在你臉上,阿九, 我都不敢和你走在一處啦。”
魏棄:“……”
與謝沉沉一起待久了,他終於時常能體味到,所謂好氣又好笑是什麼感覺。
......
上元觀燈,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隻見家家戶戶門前皆綴彩燈,樣式無不新奇。
仰頭望,夜空是孔明燈之海,無數雪白燈盞浮空,載著新年祈願飄然遠去;
四周環顧,人間煙火更徹夜不息,且不提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販叫賣聲不絕,更有一眼望不到頭的雜耍藝人各展身手,戲獅走索,耍刀噴火。
沉沉本就正值貪玩年紀,又許久沒見過這般熱鬨場景,當下看得目不暇接。
一時要去瞧人怎麼打樹花,一時又鑽進人群去看大漢頂缸、跟著眾人一同拍手叫好。
和這泥鰍似的揪不住的丫頭相比,魏棄——卻總能在人群中找出最安靜的一塊地、站在不遠處“冷眼旁觀”。顯然並不打算參與其中。
沉沉看完了熱鬨,四下一望,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不在身側,又立刻反身來找。
“不看了?”他問她。
小姑娘卻搖搖頭。
揭開麵具,繪聲繪色地給他把方才所見“奇景”重演一遍,又道:“當然要看!殿下,你方才有沒有看到,那個大叔嘴裡能噴火!”
魏棄原想說那不過是嘴裡事先含了一口酒、用以唬人的把戲,他在書裡早都見過。
可一見她那笑意粲然的模樣,不知為何,卻終究沒說出口,隻任她緊握著手,把他拖進人群裡去。
緊握的手心,不多時便汗意涔涔。
可她似乎壓根沒想過要鬆開的事。
隻帶著他艱難地穿行於人潮之中,每經過一處熱鬨的,便停下來看看,又同他講起許多少時的趣事。
說著說著,忽又指指不遠處那坐在父親肩膀上看耍獅的小姑娘,道:“從前,我便是這麼看燈會的,”沉沉麵帶懷念,“我打小便長不過人家,踮起腳、跳起來也瞧不到在表演什麼,阿爹怕我哭鼻子,便次次那麼扛著我。”
直到後來,謝父年紀大了,她又長得實在白白胖胖。
謝父扛著她沒走過半條街便氣喘不已、要停下來歇。
謝纓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這“苦力活”。
少年扛著家中小妹,前呼後擁地帶著一堆玩伴,每次都擠到人群的最前排去。
可儘管到了最前排,怕旁人擠到她,他還是穩穩把她扛在肩上。
旁人打趣說他溺愛,日後要把家裡妹子慣得嫁不出去,沒人敢娶。他頓時俊臉一沉,反問說溺愛又如何?
【若是連我也比不過,何來的臉娶我家小妹。】
兄長雖“惡名在外”,從小到大,卻從沒虧待過她一絲一毫。隻是如今……
如今,一切都變了。
沉沉的臉色倏然黯淡下來。
離開定風城已有數月,可她一直不願去回想關於那紅衣人的任何回憶,也未曾向母親提起過半句、兄長“也許”還活著的事。
或許,隻因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英恪、尹軻,又或是謝纓。無論他是誰,無論他身上有著怎樣的過去。
不可否認的是……他如今已與她,與所有魏人身處對立的兩麵。
他們若有下一次再見,又會是怎樣的局麵?
她不願想,也不敢想,隻能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又提起笑臉來,向魏棄伸手示意長街正中央、最是熱鬨的金枝酒樓。
聽名字也知道,那酒樓是金家人名下產業。
說起來,這金家也的確“業若其名”,凡他們所營,無論酒樓銀莊,抑或賭場布坊,概都以金為名,或裝潢中“處處見金”,唯恐旁人不知他們家財萬貫似的。
此刻,酒樓內外更已被圍得人山人海。
“每年上元節,金枝酒樓外頭都會垂掛十處燈謎,”沉沉指著那從二樓窗外直墜而下的紅色長幅,“若有人能猜對所有燈謎,尤其是最後一道、由金家家主所出的對聯,便能得黃金十兩,同城中工匠花費數月製成的‘燈王’一盞。”
隻不過,在她記憶裡,似乎從沒有人拿到這十兩就是了。
就連小時候、在她心裡文采最佳的陳夫子——也就是陳縉的老爹陳秀才,也敗在了第七道上。
所以,那十兩黃澄澄的金子也好,那盞巧奪天工、年年花樣不同的“燈王”也罷,誠然也不過是金家人用以炫耀家底的一種手段罷了。
隻是賞金豐厚,加上節日氣氛使然,年年仍有不少人趨之若鶩。
沉沉也不例外。
雖覺燈謎八成猜不中,卻還是忍不住拉上魏棄湊上前去,仰頭望向金枝酒樓前那一盞高懸門前的走馬燈,問一旁專責招呼往來客的小二道:“今年的走馬燈,裡頭圖案繪得什麼?”
尋常的走馬燈,樣子頗似圓柱宮燈,內裡多附一層剪紙,待燈中燃燭,熱氣上浮,圖案便隨著紙輪輻轉而動,燈屏上物換景移。那模樣是否活靈活現,是否毫無滯停,皆頗考驗匠人功底。
而眼前這盞燈,更是絲毫不吝點綴,金座托底明珠垂,也不知使了什麼技法,每轉過一輪,圖案竟都不相同,猶如看皮影戲一般,層層疊疊,人物翩然紙上,精巧靈動。
“這畫得什麼,你們姑娘家家的便不知道了吧?”
小二聞言,一臉驕傲:“這也是我們當家的消息靈通,方才第一時間能知曉,如今我們大魏,可出了位‘神人’了!”
“神、神人?”
沉沉仰頭盯著那燈盞上戰場廝殺、你追我趕的畫麵。看得脖子都酸了,也沒想明白個中關竅。
反而是身後默不作聲的魏棄,倏然抬眼看了那燈。
麵上神色,立刻便微妙起來。
“正是!”小二道,“想當初,我們吃了燕人多少苦頭,二十餘年,幾番交戰,從未在北燕馬蹄下討得丁點好——唯有這位九皇子殿下!”
說著,他伸手指向燈上繪著那猿臂蜂腰、手持兩把雙劍,小山般壯實的漢子。
“不僅大敗北燕,為我們大魏一雪前恥,更毫不貪功,視錢權為無物,一心隻為護天下太平……這世上,哪裡還能找出第二位這般人物?您瞧瞧,這燈裡頭畫的,可不就是九殿下驅馬殺入燕賊營中,大敗燕軍,後又千裡馳援,守下定風城的英勇功績麼?”
沉沉卻聽得傻眼。
這、這,你們確定這是“九皇子殿下”?
她回頭看了眼仙子似的本人,又看了眼燈上膨脹了足有兩圈的“畫中人”。
心說你們是不是對“英雄”形象有什麼誤解?
小二見她麵露詫異,不時回頭,眼神遂也落在她緊牽著的俊美少年身上。
表情明顯地愣了一瞬。
回過神來,又忙低聲輕咳掩飾,隨即衝謝沉沉義正言辭道:“都說這樣貌不過身外之物,我看也是。姑娘家家的,看人更需得多瞧瞧這人呐,有沒有誌氣、骨氣。若是單靠著一身好皮囊……”
話音未落。
沉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臉色頓時一冷,道:“我家郎君至少還有一身好皮囊。不像有些人,單看皮囊就夠膩味了。”
蕭家老太太有眼無珠也就罷了,怎麼人人都這般“有眼不識泰山”?
她可以看在母親的麵子上“尊老”,卻絕容不得連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當著她的麵要踩上魏棄一腳。
語畢,連燈也不看了,拉著魏棄便要走。
“什麼‘燈王’,”沉沉小聲咕噥道,“人都沒畫明白呢,阿九,我們走。”
可兩人還沒從人潮中擠過身,忽又聽側前方有人喊:“阿姐!阿姐!”
是蕭殷的聲音。
沉沉循聲看去,隻見蕭殷、黃家小五娘、還有金家的三公子,幾個孩子圍著一長須老人,正在酒樓外頭人擠人、提交燈謎答案的書桌旁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蕭殷艱難地擠到她身邊來,看她一眼,又紅著臉、怯生生地看向她旁邊的魏棄。
“這、這就是大……”大美人?
蕭殷結結巴巴,臉上是沉沉從沒見過的羞赧和乖巧神色。
她卻來不及想太多。
眼見得他險些把自己在背後給魏棄取的“諢名”給說出口,嚇得忙一把捂住他嘴,又連連比著“噓”的手勢,“對,這就是大……恩人,大恩人,你叫他阿九哥哥便是了。”
說完,又忙轉移話題,連珠炮似的問:“你怎麼在這?你同五娘他們在猜燈謎?猜著了沒?”
她甚至沒反應過來,這還是蕭殷第一次乖乖叫她“阿姐”。
蕭殷點了點頭,腦袋往下埋著,好一會兒,又悄摸偷看了一眼魏棄。
沉沉問他:“可猜出來了?”
蕭殷這才回神,道:“我們正等著夫子寫最後一道對聯呢。”
沉沉聞言,往那人堆中一看,方知,原來那白須老人便是學堂的文夫子。
這位老夫子,是城中出了名的性子敦厚,愛生如子。
遇著窮苦人家交不起束脩,家中孩子卻有些天賦才學的,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過來旁聽上課。
文夫子會來摻和這猜燈謎的熱鬨,八成也是給這些學生攛掇的。
沉沉一向很敬重讀書人,聞言,忙要上前去同夫子見禮。沒走幾步,蕭殷問她魏棄怎麼不來,一副依依不舍。連連回頭的模樣,她無奈,隻好又回頭喚魏棄一並來。
文夫子白眉微擰,正為最後一道對聯犯難。
見沉沉過來寒暄,卻仍是笑著放下筆,與她聊起蕭殷在學堂的表現,言談中不吝誇獎。
隻是末了,又忍不住輕拍了拍身邊幾名學生的肩膀,歎息道:“可惜……可惜,學堂恐怕辦不過今年了。”
“為何?”沉沉愕然。
“老夫家中,尚有百歲老母,年前不慎摔傷了腿,從此臥病不起,”文夫子道,“我雖年過七十,膝下門生無數,可此生卻未能儘於孝道。如今老母病重,學堂又入不敷出、聘不起旁的夫子……彆無他法,也隻能暫且關閉。”
此話一出,幾個孩子儘都沉默。
小五娘默默垂淚:“所以、所以我們才想叫夫子來猜燈謎,若是得了那十金,興許便能……”
“我都說了叫我二哥給!”金家小少爺立刻跳腳道,“可夫子非不讓,說壞了規矩!”
蕭殷聞言,惡狠狠踩他的腳,“你就知道二哥二哥的,學堂是夫子的,又不是你們金家的,讓金家人來出這個錢,你家那個大哥以後更橫行霸道了!從我們學堂出去的,個個都得在他麵前做孫子。”
蕭殷搬出金不換,小少爺立刻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不說話了。
沉沉看在眼裡,心下也有幾分不忍:文夫子的學堂,雖不是城中最有名的,可他是真正的好人、好夫子,饒是從前謝纓那般調皮搗蛋、日日逃學的,也從未見夫子體罰或往家裡告狀,隻是一次又一次把他留下、同他講那些孔孟夫子的大道理。
謝纓與她說起時,雖難免抱怨幾句,可每一次,也都是說:“老頭子是個好人。”
【給他教出來的學生,想做壞人都難,腦子裡時時刻刻是他念經的聲音。】
“……”
沉沉忽道:“有了這十兩黃金,便能為夫子解困了麼?”
“至少可以重修學堂,為孩子們聘上位新夫子,暫代得一時。”
文夫子苦笑:“可惜,老夫才學不精,知孔孟之學而不知世間奇巧,除了最後這幅對聯外,還有兩處燈謎,也不得其意。”
“夫子莫急。”
沉沉聞言,裝作仰頭看那些紅幅。
背在身後的手,卻輕輕扯了下魏棄的衣袖。
魏棄眼神落低,看著她擺來擺去“招呼”自己的小手。
末了。
終是在她掌心寫下個“可”字。
“我這位朋友阿九,專通世間奇巧……”小姑娘麵上一喜,立刻脆生生道,“許能幫得上忙,且讓他一試。”
......
金枝酒樓,二樓雅間。
屋中無珍饈美味,倒是墨香正濃。
少年坐於一葉矮幾前,桌案上早已堆滿宣紙。
隨手撚起一張,上頭所書燈謎答案——卻都稱得上個個奇思妙想。
也個個與謎底八竿子打不著。
他以袖掩口,不住輕咳,本就病態的臉上,更因寒意而添上幾抹蒼青之意。身旁的仆從見狀,麵露不忍,小聲勸道:“二公子,每到冬日裡,您這病便發得勤。不若先回府上,這些書卷,便交由奴才審閱罷。”
反正也不會有人答對。
這都幾百張了,竟沒一個能答中公子心中所想的……看了又有何用?
終歸是一堆廢紙罷了。
金複來明白他的關懷之意,卻仍是搖頭道:“不必。”
少年形銷骨立,清瘦得隻剩一把枯骨,兩眼卻清亮溫柔,低聲道:“此事關係甚大,惠壽大師佛法高明,必不欺我。我今日,便在此等那位有緣之人。”
語畢,恰有人敲門、又送來十餘張“謎底”。
金複來一張一張翻過,緊蹙的眉頭卻始終未有放鬆。
直至翻到最後那張。
他的手指停於眼前未乾透的墨漬,神情忽的微怔。
回過神來,猛地抬頭,同身旁仆從道:“速將作此答卷之人請進屋來。”
仆從連聲應是,不多時,便請來一位白須白眉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