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複來認出這位便是三弟學堂裡的文夫子,麵上不由現出幾絲遲疑。
頓了頓,卻仍是起身與人見禮:“見過文夫子,某叨擾了。”少年聲音溫和,如清風拂麵。
“專程請夫子一敘,還望請教,‘天下亂,目中見菩提,興亡不管’,為何要對這句——”
【淨土滅,縱木魚敲破,何得登仙。】
對仗並不工整,詞意亦非婉轉。
偏偏,卻與他心中所想無出左右,令他一瞬豁然開朗。
想來書寫此句之人,便是惠壽大師所說、他今日合該等到的有緣人。
金複來心下緊張,一眨不眨地望向麵前的老夫子。
文夫子聽罷,卻輕撚白須道:“老夫不才,最後一道對聯,並非出自吾之手。”
他一愣。
“那是何人所作——”
“他們此刻應已走遠。”
文夫子搖頭道:“那少年隻托我轉告,若有人問及為何,便告知對方,‘凡人目,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真正的菩提目,見山,卻知山傾埋枯骨,見水,知澇年水滔天’。苦於答案,不如一見天下。”
末了,又從袖中抽出一紙折了兩折的信紙。
“至於這封信,則是謝家姑娘托我轉於閣下。”
金複來尚未從那幾句話裡回神,人反應慢了一拍。
可,仍是下意識接過信箋攤開,一目十行地讀完。
“這……!”
少年臉上卻忽現勃然怒色,扭頭問身旁仆從道:“從我在浮青山靜養至今,三個月來,大哥日日在找陳家人的麻煩,攔著陳縉、不讓他上京參加會試?”
仆從眼神飄忽,訥訥不敢答。
少年見他表情如是,當下便知了答案。
聲音更冷了七分。
“我早已說過,金家不是惡霸,橫行城中,終不得長久。”
金複來道:“十年寒窗苦讀,終登天子堂前,本是江都城一城之幸事,他竟敢橫生阻攔,將我們金家置於何處,身為大丈夫,竟連這般肚量都無,又有何顏麵去見金家列祖列宗?”
“傳我令下去,我以金家代家主身份,從即日起,命他長跪祠堂,靜思己過,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二公子,使不得呀,”那仆從聽罷,臉上轟然變色,顧不得文夫子在旁,急忙跪地為金不換辯解道,“大公子他隻不過孩子心性……!”
“孩子心性?他如今多大了。”金複來道。
“……”
“速速派人為陳縉準備一匹快馬,備好盤纏。再請四名得力鏢師,務必在一個月內,安全將其送至上京,”少年聲色皆厲,“若有閃失,或再有人從中作梗,我金二以性命擔保,絕不姑息!”
*
而與此同時。
江都城中,自古有一河,名為碧川,穿城而過。
時值上元佳節,河道兩旁,皆是放燈的男男女女。沉沉也花光身上最後那枚碎銀子,買來一盞荷花燈。
向一對好心夫婦借了筆墨,她央著魏棄在上頭寫願望。魏棄寫了幾句,她卻看不懂。
輪到自己寫,索性簡單寫了個歪歪扭扭的“開心”。想了想,又添上四個端端正正的:“問殿下安。”
荷花燈融入燈潮中,隨水飄遠。
她目送它遠去,轉身還了筆墨,順帶贈出兩枚飴糖——這還是方才蕭殷給她的。
取下修羅麵具的小姑娘巧笑倩兮,祝好心夫妻百年好合、子孫滿堂。
跑回魏棄身邊,卻見少年的目光仍落在那遠去的荷花燈上,久久未動。
她問:“殿下方才寫了什麼?”
魏棄說:“荒淫之句。”
“……?”
沉沉一愣,反應過來那話是什麼意思,卻不由地紅了臉:“什麼荒淫……殿下才不會寫那種東西。彆騙我,到底寫得什麼?”
魏棄不答,卻反問:“你的願望是什麼?”
“我?”沉沉笑,“我的願望,方才都寫上了呀!——嗯,不過,若是我認得的字再多一些,我還要寫,吃好、喝好、睡好,每日都過得開開心心、有用不完的錢……”她一個個掰著手指細數著。
說完了,卻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下巴,小聲道:“是不是有點太沒出息?那我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願望——”
“是什麼?”魏棄問。
隻是謝沉沉這回卻默然片刻。
許久,方才輕輕說:“我沒有同殿下說起過,其實,定風城剛打完仗,我便一直想走,除了確實想家想娘親以外,還因為……我那段時間,夜裡總是做噩夢。”
夢裡血流成河,嚎哭聲不絕。
她看見屍體堆成山,房屋燒成灰,失了母親的孩子與失了孩子的母親,一樁樁的慘劇就在眼前上演。
分明打贏了仗。
可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破碎的家庭,仍是擺在麵前血淋淋的事實。
躺在地上的一具具屍體,包括她為了偽裝阿史那金剁指而砍下兩根手指的男屍,他們都曾是活生生的生命,在定風城,是走街串巷的商販,是賣布的活計、是酒樓的小二,是繡莊的繡娘。
沒有了人,城就是死城,每一天,她走出城主府去,外頭都在做著喪事,或焚燒無人認領的屍體。
那一刻,她心中再也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隻剩無邊無際的恐懼。
“殿下,我害怕死人,害怕打仗,可是我知道,不打仗,燕人仍然還會踐踏南邊的魏人,不殺人,他們便會殺你,殺方大哥、王將軍……燕人若是得到定風城,一樣會屠城。我多想讓自己不那麼怕,讓自己的手和腿不要發抖,但那時候的我真的做不到。我一心隻想回江都城,過平靜安穩的日子,甚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那樣……我隻想做個無憂無慮、整天隻知吃喝睡的小姑娘。”
沉沉說著,仰頭望向夜空中的孔明燈海。
“我知道自己很沒用,明明定風城裡都是受傷的人,是失去親人的人,我還是害怕,因為我不知道我還能為他們做什麼……我有家人,有朋友,我僥幸活了下來,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所以,如果真的可以許一個更大的願望的話,”她說,“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風城重新變成江都城這樣熱鬨的地方,燒成廢墟的農田,會長滿麥子,地上開滿花,死去的人們、他們還有未儘的子孫,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開始建房子、種地、養雞養鴨。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戰火也隻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戰爭留下來的傷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還會看著地上的人,偶爾能入夢來,和思念他們的人說說話。”
......
兩個人並肩坐在河岸邊,隻有寒風迎麵拂過,她微微側頭,靠住他的肩。
忽的,又輕聲說:“我想在江都城留到四月。四月二十六,是娘的生辰,我想陪她過一次生辰。”
“好。”魏棄點頭。
“那,這三個多月,”沉沉問,“阿九,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些什麼?”
話落。
她悄摸側頭看他。
魏棄的表情,卻似明晃晃地寫著三個大字:沒想過。
畢竟,對他來說,在去北疆之前,每天呆在朝華宮裡要做的事,也不過就是“活著”而已。
沉沉於是小聲提議道——從方才,她便在心裡默默“謀劃”了:“你讀過很多的書,比夫子還要厲害,你還會彈琴、會下棋、會畫畫,什麼都會,若是阿殷他們能做你的學生……”
“教不了。”
魏棄卻幾乎毫不猶豫地答她:“我隻會殺人。”
“說什麼呢,”沉沉立刻瞪大了眼,一本正經道,“若是連你都不算學、學富五……六七八九車,我這種算什麼呀?”
又心虛地小聲道:“而且、其實,其實我也想學,我每日都去接阿殷放學,卻從沒進過學堂。我怕夫子嫌我愚笨……若是阿九教,想必就不怕了。”
魏棄聞言,盯著她那惴惴不安的小臉,沉默片刻。
末了——終是毫無意外地服了軟,道:“或可一試。”
沉沉一貫“翻臉”比翻書快,落寞的表情頓時換作開心的笑臉。
“好阿九,好阿九,”又一把挽住他的手,她說,“那我答應你,等陪阿娘過完生辰,我們就回定風城去。”
他身上畢竟還有虛銜,總陪她呆在江都城,終不是長久之計。
沉沉說完,自覺善解人意,忙湊上去、等他說幾句好話來聽。
“……”
魏棄卻道:“也許要先回一趟上京。”
“為什麼?”
“到時你就知道了。”
又是這句話。
沉沉氣得捶了下他肩膀。
魏棄又說:“隻回這一次,日後便再也不回去了。但,若是你想回江都,隨時都可回來。”
聽著莫名像是在“將功補過”。
沉沉聞言,很是受用地點了點頭。
隻是,不知為何,觀他表情沉凝,忽然間,竟又難得的生出幾分促狹之意。
“可是……”小姑娘於是故作遲疑,慢吞吞問道,“你就不怕,我不回去了?”
“……”
魏棄說:“我長了腿。”
言下之意,你不回來,我來找就是了。
沉沉一招不成,又道:“那萬一、萬一你來找,我也不回去呢?”
哪有那麼多萬一。
魏棄抿唇不語。
可她一個勁搖晃他的胳膊,似乎非要聽到這“殘酷”的答案。他終於還是蹙眉開口:“我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沉沉滿臉疑惑。
“我也許會殺很多人。”
“……”
“也許會做很多讓你覺得害怕的事,”他說,“我不知道。”
此話一出。
沉沉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提了個多麼可怕的話題,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忙擺手道:“罷了罷了,”小姑娘麵容懇切,險些沒有賭咒發誓,“總之我、我絕不拋下你,阿九,你可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往下想,指不定日後,真要成江都城裡“可止小兒夜啼”的一號人物了。
魏棄無言:“……”
想太多的到底是誰?
可,儘管如此。
他沉默著,忽又伸手,冰冷的手指輕按住她暖乎乎的小臉,說:“謝沉沉,你不能拋下我。”
“方才說了呀?不拋下、不拋下。”
“若是拋下了呢。”
“……”方才才說你彆想太多,敢情隨口一問,把你的好奇心還勾起來了?
沉沉歎口氣:“那我不得好死總行了吧?”
“……”
“你真的讓我不得好死啊!”沉沉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說話,不由目呲欲裂,猛地抬起頭來、險些撞到魏棄下巴。
小姑娘手指顫顫巍巍點著他的鼻尖,“你、你難道不該說,彆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嗎?”
“我不知道。”而魏棄又一次給了她相同的回答。
隻是這一次,語氣中是真正的迷茫。
他垂眸看她,似乎想在這張臉上找到什麼,卻始終一無所獲。許久,方才飄然轉開目光。
“我想象不到你不得好死的樣子,”他說,“但是,你死,我也會死,那不算拋棄。”
真正的拋棄,是你明明活著,卻明知我不會殺你,而不願與我一起。
沉沉卻完全聽不懂他說的話,隻覺得他實在嘴巴太壞,不可理喻,遂彆彆扭扭地鼓著嘴巴生悶氣。
可生了會兒氣,沒“嚇”到他不說,反而把自己給氣餓了。
所以,她想了想,決定還是不生氣了。
“算了,我身上還有八文錢,”沉沉忽開口道,“我們去吃陽春麵——夠買兩碗了。”
魏棄說:“嗯。”
兩人遂起身往麵攤走。
沒走多遠,沉沉又說:“你下次可不可以學一些好話哄我呀。”
魏棄說:“哦。”
沉沉覺得此人實在無法溝通,氣呼呼地跑去買麵。
付完銀子回來,繼續氣呼呼地坐到他旁邊,拿他素白的衣袖擦桌子。
魏棄:“……”
少年盯著某人故意彆過臉去不理自己、仍然氣到鼓起腮幫子的側臉。
忽的,卻開口輕聲道:“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溺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沉沉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什麼?什麼布?”
魏棄:“……”
算了。
真的算了。
他麵無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擦桌子的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