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憂心如焚,不覺間便把話問出了口。
誰料,緊跟著從昭妃那得到的答案,卻立時驚掉了她的下巴。
直到荃華姑姑把她領到偏殿,她還是一副傻眼的模樣。倒逗得這大宮女忍俊不禁,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姑娘,你且心安罷,你那堂姐是個聰明人。”
荃華說:“她頭先沾了你的光、除了奴籍,後來,又入了大皇子的眼,被納為妾室。你可知這是多大的福氣?”
大皇子……
沉沉腦海中,不由又想起那日息鳳宮中,口中怒斥“荒唐”、拂袖而去的藍衣青年。
可不想還好,一想,卻越發地頭疼起來。
她著實理不清楚,宮中人儘皆知,大皇子與三皇子爭奪儲位,早已暗地裡水火不容,堂姐分明身在露華宮,到底是怎麼和那大皇子扯上乾係的?
更彆提那大皇子家中,還有位情深意篤的正妻:聽說兩人隻早年得了一女,其後多年,便再未有所出。
可儘管如此,也絲毫沒有影響夫妻感情。陛下幾次要為大皇子納妾,都被他嚴詞推拒。
沉沉隻是從前聽宮人們嚼舌根,都曉得那大皇子是怎麼個深情人物,如今,堂姐卻偏偏挑上這麼一個人……她的心涼了半截。
哪裡還有什麼學禮的心思?
整一日學下來,都是副“人在這,心飄遠”的模樣,不知被教習嬤嬤罵了多少次。待她垂頭喪氣地走出偏殿,外頭已是日落西斜。
......
昭妃畢竟是這後宮中、多年來最得帝心的妃子。
所居露華宮,比之朝華宮,更是寬敞了足足兩倍有餘。
光是偏殿至主殿的一段路,便可見遊廊水榭,美不勝收。
無奈沉沉絲毫沒有賞景的心思,一心隻想去主殿同那昭妃娘娘問過安、好跑回朝華宮去和魏棄“訴苦”:雖然同他說了,事情也不定能解決,可是,不同他說,心裡卻總是不自在。
唉。
小姑娘在心中,歎了今天的第不知多少口氣。
阿九眼下在做什麼呢?
也跟自己這般不痛快麼?
她心裡惦記著人,步子便不知覺越邁越大。
又見遊廊上此刻少有人至,連個太監宮女也瞧不著,到最後,索性便小跑起來,把今日學的什麼蓮步婀娜、款步姍姍,概都忘在腦後——
任耳邊風聲呼嘯,裙裾飛揚。
她麵上生霞,想著魏棄、又想到肥肥,紅撲撲的臉蛋上亦因“歸家”的雀躍而掛了欣然的笑。
魏驍站在遊廊出口,遠遠的,已瞧見那道綠衣身影。
他的眼神幾乎貪婪地落在她身上,眼也不敢眨地盯著她越跑越近。
於是,亦沒有錯過她臉上從笑意盎然,到與他四目相對、僅餘愕然的變化。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
見他位置占得那樣“巧”,便知這人大抵是專程來堵她。
躲也躲不過,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她隻得認命地放慢了腳步,心說,有必要麼?
也不知他在這站了多久。沉沉想。
許是一個時辰,又或是兩個時辰,人都烤紅了一圈。隔著老遠,她甚至都能看見他額間的汗意,直將他右眼眉尾那道蜿蜒至眼角的刀疤漚出一抹忽視不得的紅來。
與記憶中相比,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分與他格格不入的可憐勁。
這樣的大熱天,他不在殿中吃冰果子,不讓人給他打扇,卻偏要孤零零地站在這攔她的路,倒好像……天生是要來跟她作對似的。
沉沉心中苦笑。
魏驍——
她其實不太想見到這個人。或者說,有點怕見到這個人。
雖說她少時不懂事,曾跳進河裡、拚了命救過他的命,所以算起來,與他……還有那麼一段舊日的緣分。
隻可惜,那日她在他府上、隔牆聽了那麼一次牆角:隻一次,她便徹底明白過來,她與他到底不是同路人。
昔年陪她放風箏、吃糖人的衛三郎,與如今高高在上,可以捏死螞蟻般捏死她與堂姐的三皇子魏驍,大抵也不是同一個人。
她做奴婢時便怕他,如今快要做“九皇子妃”,因著他曾推魏棄落湖的事,對他也難免有幾分猜忌與疏離。
隻不過轉念一想,他給她的令牌,確曾幫過她許多次,他這個人,偶爾對她也有幾分善意。表麵功夫還是要做做的。
因此,思來想去,臉上仍是擠出點不鹹不淡的笑容來。
待走到他跟前時,也福身行了一禮,道:“見過三殿下。”
可是,也不過是動動嘴皮罷了。
她壓根沒有認真看他,走近了便低著頭裝鵪鶉,一心隻想快點把這“攔路虎”敷衍過去。自然不會發現,魏驍這會兒的臉色竟詭異得可怕:兩眼皆布滿猩紅的血絲,麵上卻慘白如鬼。
他死死盯著她,那眼神似愛似恨,似仇,也有怨。
可最終滿溢的,仍是近乎貪婪的不舍。
他幾乎站不穩,要死死緊攥著手,靠痛意方能清醒。
她以為的一年不見,卻是他夢裡的一世一生。
如今,她再度活生生站在他跟前。
玉白如雪的小娘子,俏生生的笑鬨如舊,仿佛從沒受過什麼苦。更不會像夢裡的冬日,毫無生氣地睡在他的懷裡,臨死前,還要拿自己的命作賭、用刀來剜他的心。
她那時大抵恨他,所以,什麼話都沒留下。
而如今,她對他福身,說見過三殿下。
——不是三郎。
這一世,她的心裡沒有“三郎”。
她不嫁給他,所以沒有生病,沒有後宅的猜忌互鬥。
她方才跑得那樣快,臉上帶著笑,是要去見誰——
總歸都不是為了見他的。
見了他,她隻會兔子似的驚懼,而後漸漸慢下腳步,恨不能把一步拆作五六步走。
她倒是不恨他了,卻變得這樣怕他。
連看他一眼都不情不願,她又怎會知道,他們曾有過那一世……
他們曾經,才是真正的夫妻。
魏驍忽的輕聲道:“聽說,你回過江都了。”
果然,提起江都,沉沉臉上立刻有了笑意,似也想起些曾經往事,仰起頭來,衝他點了點頭。
她原本想說,江都城如今變了模樣,殿下若是有心,來日也可回去看看。可話沒出口,魏驍反而彆過臉去,有意避開了她的視線。
沉沉:“……”
好似被她看一眼、要掉塊肉下來似的。
她看著他緊繃到幾乎有些發顫的下頜,心中滿是莫名所以,越發覺得眼前之人古裡古怪……可又說不上來他究竟哪裡奇怪。
何況,他奇不奇怪,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與魏棄不日便將離京,和這位一心爭儲的三皇子,餘生大抵都再沒幾麵可見。
沉沉想明白了這一層,心頭最後一點似有若無的憂慮也隨風消散,隻再度衝魏驍福身,言明還有正事在身,便繞過他、徑直往露華宮主殿而去。
待走得遠了,步子又重新輕快起來。
阿九呀,阿九——
她想,阿九這會兒在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