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魏棄說:“他還沒死?”
趙明月出聲之前, 原已在心內打了半天腹稿——畢竟魏棄雖有那瘋病在身,她印象中,平日裡卻還是個沉穩持重、不露聲色的性子。
她想著他聽自己搬出父親的名號, 怎麼都得賣上幾分薄麵。
卻不想,竟得了這樣一個答案, 頓時氣得倒仰, 顧不上他手中劍還架在自己脖子上,揚起手來、便不管不顧衝他麵門揮去。
“你放肆!”
趙明月道:“我父豈是你可辱得?”
可她一個自幼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其實哪有什麼力氣。
除了語氣凶些, 樣子逼人些。
饒是她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勁, 可被他眼疾手快攥住腕子, 也瞬間僵在原地, 半點動彈不得。
隻覺手腕骨頭快要碎在他掌中,頃刻間淚凝於睫。
“你放開我!”卻仍是頗有骨氣地邊哭邊罵。
哭累了,她扭頭看向魏治,又哽咽斥道:“七郎,你就這麼看他欺辱於我!”
她喚他,七郎。
魏治方才被趙明月揚手要打這殺神的勇氣驚住,這時才緩過勁來, 又被一聲“七郎”喊得心碎神傷。
當即怒目圓瞪,想也不想地衝魏棄撲去,滾圓的身形、泰山壓頂般氣勢洶洶——
魏棄卻隻將手中長劍掉了個個兒,以劍柄抵住他肩。
為、為什麼動不了了?
魏治還未反應過來這廝使了什麼陰毒法子, 那劍柄已然向下、對準他小腹猛地一捅。
他原有兩個同齡人的身量,這時竟整個人被掀飛出去,重重砸到牆上。
土牆震動,飛灰不止。
趙明月趁機抽出手腕, 直往後退。
腳下卻仍是軟的,沒退兩步,她便不留神跌坐在地,忍不住地瑟瑟發抖。
而魏棄的眼神輕飄掠過兩人。
末了,隻拍去手上油紙包不經意沾到的塵灰,又溫聲道:“轉告爾父,待他死後,我自會過府為他上三炷香。”
語畢,他衝身後無人處喚了一聲:“溫臣。”
高大的身影瞬間從巷尾挪出半步,衝他半跪下。
“人殺光了?”他問。
“是,殿下。”
“這兩人是誰,你可認得?”
“認得。”
魏棄笑了。
他如今笑的時候,其實較從前多了不少。
隻是這笑不僅一點沒顯出和顏悅色的意味,反而莫名讓人心裡發毛。
溫臣隻瞥了一眼,便默不作聲地低垂下頭。
“該怎麼同‘陛下’回稟,”魏棄說,“你心裡清楚罷?”
說是把平西王府封得半隻蚊子也飛不進去,如今,能撲到人臉跟前的飛蛾,卻委實多了些。
魏治趴在地上咳嗽不止,狼狽得無可複加。
卻難得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曉得他是要讓人揭發自己,頓時尖聲怒罵起來。
可溫臣像是聽不見。
隻對眼前喜怒不定——卻殺伐果決的九皇子低頭應是,把背弓得更低些。
“做個聰明人。”魏棄說。
少年提著手裡香噴的油紙包,扭頭衝大道走去,將身後的嘈雜遠遠拋下。
魏治罵累了,見人走遠,知道事已成定局,隻好垂頭喪氣地去扶自家阿蠻起身:“我、我再想辦法,”他說,“阿蠻,父皇如今待我很好……從未這麼好過……他定不會為難你我……”
她分明聽得一清二楚,卻仍是不應他,也不讓他扶。
素白柔荑捂了小臉,這從小被嬌慣長大的趙家貴女,哀哀戚戚地哭出聲來。
淚水打濕了臉,也把炭灰作的偽裝都洗了個乾淨。
溫臣抬起頭,視線恰落在她垂淚的麵頰上。
方知美人如斯,陋巷亦難掩其輝。
......
沉沉回到朝華宮,正遇到袁舜派來送羊奶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瞧著年紀與她相仿,樣子也生得乖巧可人,沉沉有心同她聊幾句、套點宮中的小道消息。
可小宮女見了她,卻仿佛見了什麼洪水猛獸一般,連頭也不敢抬起。
就差沒把腦袋埋進地裡去。
沉沉在她跟前討了個沒趣,有些無奈,卻也沒生氣,想著畢竟魏棄從前在宮裡的名聲便不好,就算要改變,恐怕也是需要時間的,急不得。
何況如今他在戰場上呆久了,更是一身的戾氣——從前在學堂時,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不也一看他就怕得不行?
簡直比見了貓的老鼠還乖。
小宮女膽小,再正常不過,自己從前也好不到哪去。
是以,她也沒給人擺臉色,隻和顏悅色地和小宮女道了聲謝,便接過了那食盒,扭頭去喂肥肥了。
謝肥肥彼時正在朝華宮中新鑿出來的那荷花池裡撈魚。
大抵聽得她腳步聲,遠遠便奔過來蹭她的腿。
而沉沉瞄了一眼池子,同情地看著那堆紅紅白白的鯉魚。
“這魚是陛下賞的。”沒忍住,小力拍了下它腦袋。
她裝模作樣地嚇唬謝肥肥:“再撈,回頭說不定上頭來人、要把你也宰了吃了。”
“喵嗚——”
然則謝肥肥如今一心隻有麵前這碗羊奶,哪裡會聽她的話?
被她拍腦袋也隻當是玩,尾巴搖來搖去,看起來快樂得很。
沉沉拿它沒辦法,蹲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起身去了主殿。
她原想換件衣裳,再去給自家肥肥煎條真正能吃的魚。
誰想,一腳踏進殿中,便見內室屏風後水霧依稀:朝華宮中沒有浴池,平日裡洗澡都得提了井水燒開,再澆進浴桶裡。
沉沉見這情況方才反應過來,魏棄果真回來了,還回得比她早。
遂腳步一頓,揚聲喊了句:“阿九。”
話落。
屏風後飄來不鹹不淡的一聲應。
魏棄道:“進來。”
進、進來?
沉沉聽得分明,卻不由瞪大了眼:
雖說從前她的確曾在朝華宮裡正兒八經做過半年小宮女,可那時,魏棄飯不用人做,連屋子也和她隔開住,說是宮女,其實她並沒怎麼經手過那些伺候人的活兒——後來就更彆說了。
魏棄從來不是個要人照顧的主,便是受傷的時候動不了、要人擦拭身體,他也不讓她乾。
用他的話來說:有現成的醫士不用,要她來乾什麼累活?歇著去吧。
難道,如今要做夫妻了……他、他也生出幾分彆的“意趣”不成?
沉沉小臉一紅,心裡一會兒一個想法,眼神飄過那搭在屏風上的澡巾,有些扭捏地拽到手裡來,心說實在不成,就給他搓搓背吧。
遙想謝家那位小堂弟還是個走路都打飄的矮冬瓜時,她也幫著嬤嬤給他洗過澡。該怎麼乾,她心裡總算有數。
小姑娘拿那香噴噴的澡巾遮了半邊羞紅的臉,隻露出一雙滴溜溜鬼靈精的眼睛,一步三挪地繞過屏風去。
深呼吸,正要往那“春光旖/旎”處細看。
可那浴桶中空空如也,哪裡還有人?
倒是床榻邊坐了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魏棄身上隻著一件單薄中衣,頭發尚在濕淋淋往下滴水。
眼神瞟過她燒紅的耳朵,又看了看她手裡的澡巾,他忽問道:“夜裡沒看夠?”
非要青天白日地看,才比較過癮?
“什……!”沉沉聞言,瞪大一雙圓眼,頓覺百口莫辯。
什麼夜裡沒看夠!
胡言亂語!
她壓根沒……沒仔細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