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請早。”
魏棄又說:“誰讓你先去喂那畜生。”
回宮第一件事,竟不是找他,而是為那畜生喂飯。
沉沉哭笑不得:“這不是正好先撞見了麼?”
“依你的意思,”魏棄瞥了她一眼,“以後我得在宮門口迎你了,免得叫你被人截了去。”
沉沉心道你一個大活人,怎麼日日和隻不懂事的狸奴爭先後,一時間,好笑又好氣。索性不接茬,隻坐到他身旁去,拿澡巾給他擦頭發。
“怎麼這麼香?”隻是,才一坐下。
她又忍不住瞪大了眼,捏起他一縷頭發湊到鼻尖,問:“塗香膏了麼?”
魏棄背對著她,聞言,神色略微一僵。
說話的語氣倒是如常,淡淡道:“沒有。”
“那怎麼這麼香?”
“那狸奴在殿中胡鬨,把你那瓶桂花頭油倒翻。殿中全是這味道。”
他毫不遲疑地搬出早想好的說辭。
怪隻怪,今日的確殺了太多人。
哪怕他留了個心眼,回宮時,早已提前換下那身血衣,可總覺得身上還殘留一身腥氣,為免嚇到她,這才早早沐浴更衣,又“不經意”撞倒了她那還剩大半瓶的桂花頭油。
而後,毫無愧疚地,把罪都推到了那闖禍闖成家常便飯的畜生身上。
“明日讓袁舜再送兩瓶來,”他說,“還有什麼旁的要添置,到時都一並告訴他。”
從前袁舜不拿自己當奴才,尾巴翹到天上,自然來得少,如今卻比誰都來得殷勤。
要找這位袁總管,隻一句話的事。
沉沉點了點頭,專心給他擦頭發。
隻是擦著擦著,眼見得頭發都要被她搓出火苗來了,小姑娘心念一轉,想起“正事”,忽又可憐巴巴地湊上前去,小聲說了句:“殿下……說起來,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回回有事相求,就搬出“殿下”這頂高帽子來讓他“憶往昔”。
語畢,不等他回答,小腦袋又討好似的擱上他那玉砌的肩,開門見山道:“我想見我堂姐。”
她毫無隱瞞——也沒什麼可隱瞞,把今日在露華宮聽著的事儘數說給了魏棄聽。
“堂姐如今是大皇子跟前的人了,”沉沉道,“可大皇子住在宮外,我就是想見、也見不著她,不知她如今過得怎樣。”
魏棄:“……”
“殿下,你有沒有法子找那大殿下說道兩句,讓堂姐進宮來。或者……我、我能不能像上回那樣,隨你一道出宮去?一天、不對,半天我便回來。”
她今日才在教習嬤嬤那聽說了後宮女眷多如牛毛的規矩,自覺這願望其實有些難以達成,問也問得小心翼翼。
魏棄聽完,腦中卻隻浮現出今日自己那位大哥跌在血泊中,滿眼不可置信望來、猶如活見鬼的神情。
魏晟。
說來,天子膝下共有六子。
除去早夭的五皇子魏昊,剩下的五個人裡,這位自幼做表率、言行舉止皆溫文爾雅的大皇子,的確是數一數二的心眼好。
可也就僅此而已了。他想。
自己這個大哥,少時,其實和自己的處境多少有些類似:生母出身不高,母子倆在宮中如履薄冰。
這或許是後來魏晟對他多有照顧的原因之一。
隻是不同的是,自己從一開始就被挑中,成了皇後手中的棋子,後來則是廢子。
大皇子,卻是如今皇後一派中,真真正正可以依仗的支柱:
皇後生下十皇子後,自知此子難承大統,不得不為餘生求個後路,遂想起了這位久負賢名的大皇子,將其領到膝下教養。
魏晟本就是長子,又托她而多了個嫡子的虛名,無論能力如何,朝中自有一派守舊的文臣支持——而守舊,自然而然,便意味著循禮。
儒臣們一心奉立賢君明主,魏晟也循規蹈矩地活了二十幾年,不敢有絲毫差錯。
若是太平世,有這樣一位勤政愛民的君王,或算幸事。
可惜眼下,大魏的東西南北,哪邊都不太平。
一個隻知一味求和的主子,自然隻能帶出一群,對外屈膝、對內張揚,遇事便屁滾尿流求饒的臣子。
昨日所見、朝中的那群“太子/黨”便是明證。
他答應魏崢查案,除了形勢所迫,倒也念在魏晟昔年對他有過幾分好心,願為這個大哥的朝天大道、掃去幾根不如意的釘子。
至於他的大哥領不領這份情,會不會扭頭來捅他一刀以證自身賢明——倒無所謂了。
魏棄心頭冷笑。
世人如何看他,後人如何寫他,走到今日這一步,他已懶得去管。
反正,早在定風城一戰那日,他“睜眼”、低頭望見謝沉沉的那一刻開始。他已決定,自己隻活今生今世。
隻要她展顏如初,與他白頭到老。
旁人的刀劍,便永遠傷不了他。
魏棄說:“好。”
“好?”沉沉沒料到他答得這麼乾脆,驚喜之餘,不免湊在他頸邊一個勁地問,“真的?我能見到堂姐?什麼時候?”
“明日我去見魏晟,讓他找個機會將你堂姐帶進宮來見你。”
魏棄說:“至於進宮的日子,定了之後,再告訴你。”
語氣之淡而篤定,仿佛這事兒當真隻是舉手之勞似的。
沉沉聽罷,思忖片刻,心說也是。
她記得那位大皇子素來很照顧魏棄,他們兄弟之間,應當是有這情分的。
真要論起來,肥肥還是大皇子送來的呢。
因此她毫無懷疑、一下便信了他的話,又覺得自己給魏棄添了麻煩。
於是乎,邊給他擦著頭發,不忘好聲好氣道:“殿下今晚想吃什麼?”
她原意是想說,無論他想吃什麼,她都給他做。
可等摩拳擦掌進了小廚房,預備大顯身手時,一眼望見灶上那成摞的油紙包,卻又不由愣住。
身後少年一襲素衫,長發披背,懶洋洋倚在門邊。
見她久久不動,方才開口提醒道:“放太久,冷了,”魏棄道,“熱一熱再吃。”
“……”
“不知你想吃什麼,所以全買來了。”
他說:“我已試過毒,你安心吃去。”
沉沉傻呆呆地回頭,問他:“什麼叫試過毒?”
“我都嘗過一口,現在還沒死的意思。”
江都城中,他曾為了不讓她隨意飲食,給她吃最難吃的糕餅。
後來發現這法子其實教不會她謹慎,才不得已,換了個愚蠢辦法。
隻是從沒跟她提起過而已。到今日,卻不得不說——
不得不趁這個機會說。
“太極殿的人派了一隊親兵跟我。我替他辦事,本是一物換一物。但今日過後,我在上京,恐樹敵無數。”
那些被動了盤中利益的世家、害怕刀揮到自己腦袋邊的貴族,絕不會感念他昔日護城有功,隻會爭先恐後地要除去他這個眼中釘、肉中刺。
他從小到大,便是在無數刺殺暗害裡長大,早已習慣,想來是死不了。
可謝沉沉,他放心不下。
大概有一日算一日,隻要他還活著喘氣,便放心不下她。
魏棄道:“所以,這群能用的人裡,我要留一半在朝華宮。從此,你要吃什麼,用什麼,做什麼,都得先過這一關方可。”
“我知道,不自由的日子不好過,但是謝沉沉,這是我唯一能護下你的辦法。所以,忍吧……忍四個月。”
他說:“我和你一起忍。”
沉沉聽罷,沉默良久,臉色微黯。
末了,卻並不看那些勾得人饞蟲大動的油紙包,隻是扭頭看他。
認真得眼睛發亮。
她說:“好,我以後少吃點,隻吃自己做的東西,少和人說話,謹言慎行,我一定會很小心、很小心地保命。”
“……”
“所以,你多留一些人在身邊吧,阿九。”
她說:“我不怕沒自由,沒自由我也可以過得很好,像從前一樣。我隻是怕你受傷、怕你流血、怕你就算在外頭受傷了,也不跟我說。這樣,我才真的吃不好、睡不著覺。”
她說著,苦笑一聲,拉過他冰冷的手,小聲喃喃道:“阿九啊。”
我的阿九。
為什麼人人都說你冷心冷血,說你佛麵蛇心?
你明明是這世上……
最傻最癡,最不會為自己考慮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