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趙莽服下心腹趙韜送來的湯藥, 在屋內打坐調息片刻。
灰敗的臉上卻仍遲遲難見血色,隻稍一使力,便不受控製地驚喘不止。
趙韜生得虎背熊腰, 一身黑色短打,明顯的練家子裝扮,瞧著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並不老辣。
可就是這麼一個年輕人,已是隨趙莽入京的三十名趙氏暗衛中、如今唯一的“活口”。
聽得屋內喘聲不止,他不禁麵露擔憂。
“不若……末將托人去信宮中, 尋那陶朔來為王爺診治一番?”
趙韜思忖片刻, 試探道:“他的醫術,想來是信得過的。”
何況那姓陶的若非得王爺相救、領進上京, 何來今日的風光日子。
如今在太醫院謀得高位, 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 難道不該感念他們平西王府的恩情?
趙韜恨恨咬牙。
王爺被囚府上這段時日,起初那陶朔被秘密派去北疆, 來不得也便罷了。
如今回京也有半年多, 竟連個信也沒來過, 遑論露麵幫忙。這姓陶的也忒沒良心。若不是顧念此人醫術高超, 日後或還有用——
年輕的臉上藏不住事, 恨意, 殺意, 都明晃晃地寫在麵上。無須多問, 一望便知。
趙莽看在眼裡, 不由皺眉,沉聲道:“不必。”
“可是王爺……”
“他如今已入了‘那位’的眼,看不上我平西王府小小的一畝三分地。請了他來, 那藥也喝不得。”
昔日功高蓋主、不可一世的平西王,如今聲音裡卻滿是無可奈何的疲意:
眼下這上京內外,太多人盯著他的這條命。他賭不起。
隻是,若不強撐著這最後一口氣,把要交代的事辦完,他亦實在無顏去見地下那群先走一步的兄弟,也……無顏去見顧離。
阿離。
不過念及這個名字。
想起那早已在記憶中朦朧的麵龐,五臟六腑,竟頃刻間如火焚般痛意難止。
趙莽眉頭抽動,伏倒床邊,驀地噴出一口鮮血。
趙韜見狀,駭然變色,扭頭便要去尋府上醫士,卻被身後人嘶聲叫住。
“站住,莫再驚動旁人,”趙莽沉聲道,“去青蕪苑看一眼,阿蠻可回來了?”
“小姐她日落時便已回府……”
一提起自家這位金貴的大小姐,趙韜心中便叫苦不迭。
可瞧著趙莽神色驟冷,一張森嚴的黑麵覆了寒霜,便是難掩病氣,氣勢同樣逼人。
他終是歎息一聲,麵朝床榻跪下:“那時王爺正在調息,末將輕易不敢打擾,而且,”他原就濃密的兩道眉毛,此刻愈發皺成兩條顯眼的毛蟲,扭捏了好半會兒,方才低聲道,“而且,小姐是哭著回來的。”
他自幼便跟著趙莽學武,算是趙家半個義子,這麼多年看下來,更比誰都清楚,趙明月是趙莽心頭的一塊肉。
從前在遼西時,彆說真掉眼淚,便是光打雷不下雨、假模假式地一張嘴,無論她犯了多大的事,到最後,也總是輕輕揭過不提。她說東,便往東,她說西就往西。
除了軍機大事外,這趙家的裡裡外外,大事小事,什麼不由得她來?
趙莽就這麼一個女兒,早已說定,日後的一切都是她的。
是以,駐紮在遼西的一十萬趙家軍,亦人人都清楚:誰要是娶了他們趙家這位千金,便是趙家軍未來的大統領。
王爺病成這樣,他哪裡敢把大小姐那哭得跟天塌了似的、梨花帶雨的情狀說給人聽?
“哭了。”
果然,趙莽失神般喃喃自語著,不斷重複著這兩個字。
趙韜隻恨自己嘴笨又藏不住事,想從旁安慰兩句、都不知從何說起。
正手足無措間。
卻聽趙莽似哭似笑,又幽然低歎一聲:“哭了,哭了就好啊——”
哭了就好?
趙韜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表情一瞬怔忪,僵在原地。
趙明月卻正是在此時哭著跑進院中,推門而入。
見趙韜傻呆呆站在父親床邊,隻覺這木頭無趣又晦氣,當即淒聲道:“你滾!”
她聲音已哭啞,精神氣卻仍十足,一手指向門外,“我與阿父有話要說,你滾出去,不許偷聽!”
趙韜哪敢駁這位大小姐的意,與趙莽對了個眼神,當即應聲離開。
走時,還不忘把門帶上,把院門鎖好,領了眾仆在院外候著,以備“不時之需”。
屋中,一時隻剩下趙莽與趙明月父女兩人。
趙明月哭得兩眼腫若核桃,抽噎不止。
趙莽自是心疼,伸手輕拍床榻,示意她坐下說話。她卻不依。
反而雙膝一軟,徑直跪下,把今日受的委屈一一說來,又將留了通紅指印的腕子遞給父親看。
“魏棄,他不願來也就罷了,卻還這般折辱女兒,簡直欺人太甚!”
趙明月哭道:“他甚至命人向陛下檢舉揭發,害得陛下將阿治急召入宮……方才,方才阿治找了人來傳話,說他日後再來不了了!唯一一個能陪女兒解悶的人也沒了!連咱們王府周圍那些討人厭的錦衣衛,眼下也增了數倍不止……”
她說著,膝行到榻邊,望著滿麵愁容的父親,美目盈盈,淚水如洗。
“阿爹,那瘋子恨毒了女兒……他分明是在報複我!他是在報複我啊!”
報複她昔日的見死不救。
報複她曾在怒火熊熊中、伸手添的那一把柴。
如今的平西王府,與昔日荒草叢生的朝華宮又有何區彆?難道,真要把她困死府中,他才順心、才滿意麼?
趙莽看著女兒單薄背脊顫抖如風中枯蝶,知她確受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莫大委屈,一時心痛如絞。
卻仍隻能強壓住喉口腥氣,輕聲寬慰道:“那七皇子本也配不上你,”趙莽說,“阿蠻,你更看不上他,何苦一直讓他圍著你轉?趁此機會,斷了來往也好。”
“可是阿治至少還願意來看我!”趙明月尖聲道。
少女坐倒在腿上,紗裙席地,止不住地嗚咽:“而且,隻有他,他願意替我向三哥傳話。三哥如今拒了與解家女的婚事,他的正妻之位,本就是留給我的,偏偏這時出了事,偏偏要這時……”
她越想越氣,也越想越恨。
隻覺老天作弄,心下淒苦不已。
“不。”
趙莽卻無奈搖頭,定聲道:“阿蠻,三郎亦不是你的良配。”
“阿爹!”
趙明月身形微僵,悚然抬頭,瞪大一雙通紅淚眼:“你、為何連你也這麼說。你先前明明答應過我,你說過會為我考慮,讓我嫁得如意郎君,安穩一世……”
“如今的世道,誰活得安穩?便是九五之尊、坐在龍椅上的天子,尚且夜不能寐,不得安寧,”趙莽苦笑,“阿蠻,你難道還不清楚我父女二人如今的處境?”
他言罷,伸出滿是老繭的大手,想扶女兒起身,卻又被滿臉不可置信的趙明月猛地揮開。
“你撒謊!你不過是為了嚇我,你又撒謊!”
她說:“我們遲遲不歸,便是消息傳不出去,可趙一他們也不是傻的,發覺不對、遲早會發兵上京。如今、如今我們困於府中,也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何況我們有二十萬大軍!一十萬!阿爹,上京能押住我們,卻輕易殺不得我們。再不然,你……”
她的聲音突然抖簌起來。
眼神也變得飄忽,幾乎不敢直視病榻上的父親,隻低頭盯著被自己手指揉皺的裙角不放。
許久,方才小聲喃喃道:“阿爹,其實,隻要你讓一步,你讓三哥娶我,你把趙家軍的印鑒給三哥……”
她是趙家女兒,她嫁給誰,趙家軍未來便歸誰。
而三哥是陛下最看重的兒子,是未來的儲君,她遲早要嫁人,嫁給三哥,兩相歡喜,有何不可?
陛下不過是忌憚他們趙家的兵權,又覬覦遼西之地,可阿爹老了,病了,遲早,這兵權都是要交出去的。交給自己的外甥,給自己的心上人,又有何不可?
趙莽看著眼前的女兒,久久抿唇不語。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滯,困得人呼吸不得。
縱然趙明月習慣了在家說一不一,也不由地,害怕今日這般沉默的、令人看不透的父親。
可——她更害怕這看不到頭的苦日。
心跳如擂鼓間,少女緊咬下唇。
淚流乾了,不再哭了,便又摸索著拉過父親冰冷的手,“阿爹,”她說,“阿爹,女兒隻是怕,女兒不曾有彆的意思……我隻是過夠了這樣的日子,我不想再被困在這裡,你就成全了女兒,好不好?我少時便心慕三哥,他十五歲便在軍中曆練,趙一他們也會甘心認他為主……”
話音未落。
“阿蠻,”趙莽卻忽的打斷她——聲音平靜,語氣近乎淒清,他沉聲說,“從前阿爹隻覺得你年紀尚小,不懂事。可原來,你早已什麼都懂……亦什麼都明白。”
趙明月一怔。
心底如滾油沸騰,她怔怔抬起眼睛,“阿爹,你在說什麼?”
“你與你姑母太像了。”
“……”
“你們啊,你們皆是這般女子——”
趙莽說著,頸邊的青筋顫抖不止。
可他終究沒有甩脫她的手,也沒有舍得對這個如珠似玉、自幼受他寵愛至今的女兒說半句冷語。
隻是在許久的沉默過後,輕輕反蓋住她的手,“阿蠻,若你不是我趙莽的女兒,”他說,“或許可擇一良婿,恩愛終老。從前,爹也是這麼想的。”
“阿爹……?”
“可是阿蠻,你忘了。趙一的女兒,前年剛嫁與陳副將。我們上京時,他的外孫女兒尚在繈褓之中,生得玉雪可愛,他每日抱著外孫女兒,看起來簡直不像個將軍,倒像個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尋常老翁。還有趙五,昔年行軍打仗,他的妻子被敵將所俘,慘遭□□而死,他此後再未娶妻,四十歲那一年,方才抱養了一孤兒,那孩子如今不過四五歲——”
“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