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聽得糊塗,心裡卻莫名鼓噪不安,忽的開口打斷他:“為何說起這些?趙一趙五曾隨你出生入死不假,可他們能過上如今的安生日子,還不是托得你平西王的名頭?難道他們過夠了好日子,如今便忘了你待他們的恩義麼?!主公被困,他們難道不該誓死來救?!”
她越說越急,越說越快。
到最後,幾乎是怒斥起來,滿麵驚懼。
卻見趙莽冷不丁低頭,重重咳嗽數聲。
那手心明晃晃的血漬,幾乎灼痛了她的眼。
“……”
她看在眼中,一時啞然。
隻覺喉口像哽了一塊石頭,上下不得,呼吸都痛。
癡癡坐於榻邊,心頭席卷而來的無助、無奈、無言,令她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亦哀哀褪去,猶如重病之人般麵若金紙,唇齒抖簌。
趙莽說:“阿蠻,你要嫁,隻能嫁給一個能護得住我趙家軍,護得住你的人。三郎做不到,你比誰都清楚。”
“不……”
“三郎若是做得到,若是真的受皇帝器重,北疆之戰,便理應由他領兵。可是,結果你已看到了。”
趙莽的語氣平靜而殘酷:“他受製於人,不下於如今的你。娶妻尚且做不得主,未來又如何能護你於羽翼之下。便是娶你,也不過是為了我趙家那一十萬大軍,娶你做鎮宅的虎符。他真正待你如何,你心中難道不知?”
“……”
“他如今尚不知男女之情,一心掌權,尚能對你存有幾分敬重關愛。可來日,若他真的遇到心愛之人,以你的脾氣,又豈能與那女子和平共處——到那時,你當如何?”
女兒若嫁給魏驍,也許相敬如賓得一時,可這強扭的姻緣,卻遲早有決裂之日。
或許,正如觀音奴那怪夢所言,這姻親結成,便是一切噩夢的開始。趙莽想。
他要為她找一條退路,也要為那二十萬趙家軍尋一個足夠信服的“靠山”。
這便是為什麼,分明可以讓魏治一人去請,他卻偏偏要趙明月喬裝出府,親自將那魏棄請來。
明知請不到。
明知會鬨出大動靜——
可他正是要讓這動靜翻天,讓端坐於龍椅上、與自己鬥了半輩子的那人知道,是他,要見魏棄一麵。
到那時,便是魏棄不想來,遲早,魏崢也會逼那少年來見他一麵。
而他如今還強撐著一口氣,便是為了等到顧離的兒子,來見自己這最後一麵。
趙明月望著父親沉凝的眼,身心如墜冰窖。不由地,又落下兩行淚來。
可這一次,趙莽沒有輕拍她的肩安慰,沒有退讓——更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阿蠻,”他隻是說,“你是趙家女不錯。可你身後的二十萬趙家軍,從不是你的踏腳石。他們打了半輩子的仗,早已累了。就讓他們……安享晚年吧。”
“讓他們,也有個山靠,有個路走,安生地,活過這一輩子吧。”
*
魏棄於半月後的一個深夜,踏入這座死寂無人般、靜得落針可聞的平西王府。走時輕手輕腳,未曾驚動朝華宮中、睡得正熟的枕邊人。
夜色漆沉。
趙韜將他引至趙莽麵前,不放心地望了一眼自家主人,在其眼神示意下轉身退去。
屋內陳設簡樸,唯獨濃烈的藥味近乎嗆鼻。
臥榻之上,男人瘦得隻剩一把枯骨,兩頰深凹,已見遲暮之氣。
見到他,那渾濁的雙眼中卻仍是浮現一絲難掩的驚喜。
趙莽手扶著床邊、掙紮著要坐起身來。
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仍試了幾次皆不得法,累得氣喘如牛。
魏棄在旁冷眼看著,問:“何故執意見我。”
趙莽沒有回答。
男人滿頭大汗,兩臂青筋暴起,一心撐起自己衰敗的身軀。足足半刻鐘的功夫,他終於勉強半直起身,靠在床邊、咳嗽不止。
唇邊見了血。亦渾然不覺,臉上反而露出一抹心滿意得的淡淡微笑。
隻不過很快,那笑便隨著他開口的動作而掩去。
“半年前,顧華章來見過我,”他說,“他把當年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我的病,便是從那以後開始發作。想來,心氣已折,所剩時日無多。”
“……”
所以呢?
魏棄的臉上沒有多餘表情,眸子斂著,血氣與冷意都往裡收得幾乎看不見。
趙莽卻看出他沉靜表情底下的不耐,乾裂的嘴唇扯出一道自嘲的笑意。
半年多了。
百餘個日夜,他該悔,該愧,該恨該怨的事,早已翻來覆去,在這天光無儘的日子裡想了無數次。
是以,如今真正麵對想致歉、想補償的人時,心情反而平靜得無可複加。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他自會咬碎了、嚼爛了,永遠地吞進肚子裡,黃泉碧落,若真還能再見顧離一麵,他願長跪千年向她懺悔。
“是我對不起你的母親。”
麵對著眼前的少年——望著那與故人七分相似的容貌。
終究,卻隻有擠出顫抖的一句:“阿毗,我也對不起你。”
可笑如斯。
“王爺多心了。我與王爺不過幾麵之緣,既無恩仇,也無虧欠,何來的對不起?”
魏棄淡淡道:“人之生死有命,萬望珍重。隻不過,若隻是要道一聲‘對不起’,倒不必千方百計叫我多走這一趟。”
不如早些死了,到地下去陳情。
為何還苟延殘喘到今日?
輕飄飄的一句“對不起”,就想償還昔日的血債孽債,未免想得太好了。
“還是說,王爺想聽我說一句‘無礙’?”
魏棄說著,忽的笑了——那笑容竟有幾分天真無辜意味。
恍惚一派溫柔。
“好罷,”他說,“那便,無礙。我母妃去時,七竅流血,疼得厲害,滿頭是汗,把舌頭都咬破了,還不是讓我活下去,不要記恨,不要報仇,若是她在這裡,想必也會……原諒你的。”
趙莽一愣。
魏棄卻似乎在回憶著什麼,麵上顯出幾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說話的語氣,越發溫吞而輕柔:“王爺見過中鴆毒而死的人麼?那毒藥,總是要先把人折磨一番才會死的。可她到臨死時,仍不願說一句重話,隻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機會,能尋到平西王……”他說,“她大概覺得王爺會施舍好心,為她的幼子解圍吧?可惜,她總是將這世道想得太好。”
“一些做不得數的舊交,在王爺這般富貴滔天的人物眼裡,早都忘得一乾一淨。更何況,與你那金貴的妹子,與你珍寶般寵愛的女兒,與你的家族、你的兵權相比,她算得了什麼?她隻不過是個背你而去的輕賤之人啊。”
魏棄歎了一聲:“但她卻還是那樣相信你,到死仍然記掛你,所以我想,縱然如此,她還是會原諒你的。是不是?”
“……”
“王爺,你說是不是?”他問。
趙莽沒有應聲,卻早已在急促的呼吸之間淚流滿麵。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以為顧離負他,卻從未想過,昔日人人輕賤的顧家馬奴,被人以重罪陷害入獄,為何能在嚴刑拷打下保全性命,隻判了一道流放的罪名。
他以為顧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棄他,可從不敢去想,觀音奴跪求他將江山拱手相讓,魏崢用儘一切手段逼他屈服,唯獨那位寵冠後宮的麗姬,從未用舊情舊恩要挾於他,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朝不保夕,她從不曾要他來為她付出,不願做他通天大道上的“阻礙”。
而他,明知她有難言之隱,明知她或有不得已的理由,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選擇的天平中,微妙地偏斜於另一方——
可顧離,真的掏出心來等過他啊。
在火燒半邊天的顧府斷壁殘垣下,她等過;
在初春的上京,她繡著那血紅的蓋頭,等他拍馬而歸,娶她過門,她等過;
哪怕在淒冷的深宮,在她細嫩的雙手因冬日浣衣長出凍瘡、因勞作而磨出厚厚的老繭時,她仍然盼過、等過他。
可他在做什麼呢?
等他想起她的好,明白這一生的錯過和虧欠時,一切都已遲了。
若是顧離投胎為人,此刻,也已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有了新的一生一世。
他欠她的再還不了……連說來生,都隻是虛妄。
魏棄卻仍是如寬慰,如“安撫”一般,溫聲向他說著:“無妨。”
“她總是會原諒你的。這聲對不起,說給她聽,王爺,她會聽的。”
所以,你還有什麼不死的理由?
趙莽欠的是顧離,不是他魏九,他受不起平西王的這聲“對不起”,也看不起這個男人的軟弱與自私。
語畢,少年拂袖而去——
“本王如今,手裡還攥著遼西的兵,一十萬趙家軍,隻聽吾之號令。”
一道蒼老的聲音,卻遙遙從屋內傳了出來。
“我把趙家軍的印鑒交予你。”那聲音說。
每說兩個字,便咳嗽不止。可終究是斷斷續續的,說出了那最後要“交代”給他的話——
“你把我家阿蠻,娶了吧。”
“……”
魏棄腳步一頓,於暗色中停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