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躁——
他回過身去,找了條乾淨布巾,在她強烈地掙紮下給她擦乾了頭發。
外頭兩個丫頭早已經被他打暈,沒人煮薑水,他便“逼”她喝了兩大杯熱茶。
沉沉擰著眉頭喝完茶,顯然還沒消氣,一個打滾便縮到床裡側去。
她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合眼之前,還不忘衝人拋下一句:“殿下若是要殺,趁奴婢睡著時也是可以的,想來,這樣是最不痛苦的法子了,奴婢先謝過殿下大恩。”
魏棄:“……”
被子全被她“獨占”,她蜷縮成一團,床榻裡側便隆起一座小山。
他站在床邊看了好半晌。
末了,彈指滅了燭火,卻還是悶聲不吭的——這是真正的悶聲不吭,在她身旁和衣而臥。
眼神直盯著頭頂再熟悉不過的床帳,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可忽聽見近在身側、熹微的兩下抽泣聲。
黑夜之中,身旁的那座“小山”,似也隨著這哭聲起伏兩下,又強壓下去。
他看在眼中,眼底波瀾隱現。
卻終是收了話音,閉口不言。
一夜到天明。
待到沉沉頂著兩隻核桃眼醒來,旁邊早已一片冷冰。
仿佛從沒人來過一般。
地上的狼藉早已清理乾淨,昨夜濕透的紗裙,此刻亦完好無損地掛在屏風上晾乾,若非自己的喉嚨還嘶啞著、想是昨夜著了急喊破喉嚨,她幾乎要懷疑,自己隻是……太想念他,整日擔驚受怕,不知他如今究竟是何景況、為何不來見她,所以,才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沉沉臉上神色時喜時悲,裹著被子,坐在床邊發了好一會兒呆。
直到杏雨揉著脖子,一臉驚恐地跑進殿中來。
環顧四下一圈,稍微鬆了口氣,又看向她明顯沒睡好的雙眼。
“這、姑娘,這是怎麼了?”杏雨的下巴幾乎落在地上,“我、我和梨雲昨夜本在外頭候著,誰知竟……昏睡過去了?我們在外頭睡了一夜,姑娘這是出什麼事了?怎的眼睛腫成這樣?”
“……”
沉沉說:“做了個噩夢。”
杏雨聞言,倒是不疑有他地點了點頭。
畢竟,她來宮裡伺候這些天,沉沉幾乎每隔幾日便要被噩夢嚇醒一次,她和梨雲都已習慣了。
揉揉酸痛的脖子,她當下走近,準備伺候自家這位難得早起的主子起床更衣。
“等、等等。”沉沉卻下意識裹緊了被子。
眼神落在那條綠色紗裙上,腦海中瞬間浮現諸多荒唐回憶。
她臉上漲紅,從被子底下伸出一隻光潔的小手、指向屏風:“那條裙子,我穿著不合適,”她說,“給我換一條吧。”
“……誒?”
“還有我身上的小衣,”沉沉腦袋低著,聲若蚊蠅,“也,再給我拿一件來。我自己換。”
*
沉沉從小是個好脾氣的孩子,長大了也沒見什麼變化——對於這一點,包括她本人在內的許多人,幾乎都深信不疑。
於是乎,待到她察覺出自己的脾氣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甚至,隱隱有些睚眥必報的跡象時,反而是她自己先嚇了一跳。
可,道歉還是不可能道歉的。她想。
如果說一開始她對上魏棄的“刺頭”勁,尚且是因她被他昨夜看自己的眼神嚇出的應激反應,那麼後來的氣憤和興師問罪,則多多少少有作真的、難以輕易紓解的責怪之意在裡頭。
戰場上殺人,是不得已為之;
因病而殺人,殺的是死囚,她也可以安慰自己那是某種意義上的兩全之策;
哪怕是那些暗衛,你死我活的拚殺之間取人性命,她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是——
可是。
她漸漸地發現了,殺人這件事,對於魏棄來說,還是太“輕”了。
輕得如鴻毛一般,隨意便可采擷。
難道上天予他凡夫難敵的能力,便是用來肆意殺戮的麼?人之一生中,用以解決問題的法子,若是隻剩下殺人一項,何嘗不是一種“懲罰”?
她察覺出這中間的缺處,卻不知道怎麼身體力行地告訴他:這或許是不對的。
因此,脾氣也好,賭氣也罷。
說到底,隻因他們中間,如今,已然橫亙了一道這樣輕易無法跨越的坎。
沉沉尚且沒想到如何解決這道坎——她並沒發現,自己從始至終,想的隻是怎麼解決這道坎,而非離開這個人。但很顯然,魏棄則是索性當作沒有這道坎。
證據是,他很快又來了。
杏雨梨雲每天揉著脖子愁眉苦臉,私底下竊竊私語,說近來覺多得有些異常,沉沉悄摸瞄了眼兩個小姑娘頸後的青紫,臉上陰雲密布。
當日,她便給兩人指了個去處:“這樣罷,杏雨,梨雲,你們不必睡在主殿外頭那耳房裡了,”沉沉說,“我不怎麼起夜,夜裡動靜也小,那床你們睡得不舒服,八成是落枕了。我覺得,偏殿就挺好的。”
宮女們睡在耳房,是為了時刻伺候主子,便是夜深時也不例外。
像沉沉與魏棄從前那般一個睡主殿,一個睡偏殿,是想都不敢想的。果然,杏雨梨雲以為沉沉要把她們趕走,嚇得當場就跪。
沉沉隻好一手一個把人扶起來,軟言安慰了許久,又說自己從前就住在偏殿,一點沒耽誤乾活,好說歹說,說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終於把兩人勸去“搬家”。
也算……保住了眼前這兩個丫頭的後脖頸。
但,對當天夜裡如舊“歸家”來的魏棄,她就沒有這樣的好臉色了。
除了第一日來時,他的身上是一件素色無垢的白衫,後來的每一日,幾乎都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或大或小,有一日,乾脆就是一塊無法忽視的血花開在心口——也隻有這一次,把沉沉嚇得當場把他衣服剝了。結果他胸口乾乾淨淨,哪裡有半點傷痕?
全都是彆人的血。
沉沉明白過來這一點,從此更憋著一股氣。
今日當然也不例外。
她正同謝肥肥在殿中滾紙團玩,鼻尖忽嗅得一股撲鼻的血腥氣,扭頭看去,正見一身血衣的魏棄越窗而入。
那衣衫簡直像是被血浸透了,丟進洗衣盆裡,頃刻間便能把一盆清水染成血紅。她眉頭緊擰,抿唇不語。
魏棄便也沒說什麼。
倒是謝肥肥躲在自家小主人身後,可憐巴巴地“喵嗚”了兩聲,一副又好奇又慫的小模樣。沉沉拎起它的後脖頸皮,把它“送”出了殿外。
一副“夫妻扯皮,小孩回避”的架勢。
再回頭時,魏棄已然把那身血衣脫下,露出裡頭稍乾淨的素色中衣。
沉沉見他動作麻利地脫衣,將臟衣扔進她早備下的洗衣盆中浸泡,對一盆血水視而不見,又坐在四仙桌上,伸手向她“無意”留下沒吃完的晚膳——駕輕就熟到這地步,惹得她心口又是一陣無名鬼火。
“殿下這是把朝華宮當作,旅舍了?”
魏棄低頭吃飯,不吭聲。
沉沉索性坐到他麵前,僵著小臉、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殿下把朝華宮,當成什麼了?”
魏棄依舊不說話。
他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大多數的時候,他都習慣沉默。
從前他會刻木,看書,如今則是沉默地坐在有她的地方思考——吃飯。
這是他一天中僅剩不多能夠感覺到平和的時刻。
而沉沉見他不回答,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或者說,這問題本也不是她真正想問他的話。
她盯著魏棄漸漸見底的飯碗看了一會兒,忽的伸手,給他夾了一筷子魚肉。
“魏棄,”她低聲說,“我不喜歡你殺人。我真的,不喜歡你殺人。”
“……”
“不喜歡你為了殺人而殺人,不喜歡你每天穿著帶血的衣裳……我不知道,那些血是誰的血,但是我知道,你每穿著這些衣服一日,就意味著今天又有人死在了你的刀下——如果,我是說,假如以後,所有人都隻是因為你能輕易殺死他而懼怕你,因此而不得不聽從你,那你……”
縱然把這條路走到儘頭,又能得到什麼呢?
沉沉看著魏棄麵無表情地吃下那塊帶刺的魚肉,將那魚刺嚼碎,吞咽。
那一刻,她想了許久的話,打了很久很久的腹稿,忽然間,就全都說不出來了。
她隻能說“不”,卻無法告訴他除了這條路以外,還能有什麼彆的路走。
而她與他,已然隱隱行走在兩條注定分岔的路上。她想陪他走下去,同時卻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最終因膽怯而卻步,無法陪他走到最後。
這便是她一直“生氣”卻無法疏解的根本原因。
她不知道魏棄聽進去了多少,也不知道魏棄能不能明白這種奇怪的感受。
久久沉默過後,她起身走向那染作血水的洗衣盆。蹲下身,正準備搓洗兩下。
“謝沉沉。”
魏棄卻突然叫住了她。
“那些暗衛,”他說,“他們從溫臣那裡,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我必須搶在……之前,殺了他們。否則,會留下永遠拿捏在旁人手中的把柄。”
“至於其他的人,他們……死有餘辜。若他們活著,日後定風城將永無寧日,我要除去這些……麻煩。”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幾乎每說幾個字,便要停頓一下。
“旁人怎麼說我,怎樣看我,與我何乾?”魏棄說,“他們心甘情願也好,心不甘情不願也罷,若能為我所用,便相安無事,若道不同,本就是生死仇敵,我不殺他,他便殺我,這……就是我要行之路。走到今天,我已無可退。可是……”
可是?
沉沉回過頭去。
魏棄與她四目相對。
嘴邊一絲血線蜿蜒而落,以他胸口為圓心,那件素白的中衣上,亦漸漸漚出醒目的暗紅顏色。
那一刻。
她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瞪大,看他一眼,又低頭看向自己眼前的一盆血水。
他說:“可是,你不能。”
他沒有說不能如何,不能做什麼。
隻是在一聲幽然的歎息過後,輕聲道:“謝沉沉,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