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血脈 “一個孩子。讓你舍不掉、拋不下……(1 / 2)

沉珠 林格啾 20509 字 9個月前

直到這時, 沉沉終於意識到:

今天——唯獨今天。

他是真的被人刺穿了胸口,而後,帶著幾乎致命的重傷, 仍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愣了一瞬。

回過神來, 卻沒有難過的工夫, 轉身便要去找傷藥。

可,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動作。

魏棄已如鬼魅一般。驟然出現於她身後。

“……!”

伸出雙手。

他輕輕將她摟在懷中。

而後,在她身體僵硬不知如何反應的那一刻。

少年彎下身來, 冰冷的臉龐貼住了她的頸側。

“死不了, ”他說, “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些傷口上。上藥, 包紮……之類的事情,我都不需要。”

也許, 一開始的他,的確是需要的。

傷口若是失血過多,便需要花上更多時間痊愈;

同時受傷的部位若都傷及心脈, 也會讓他不得不臥床養傷。

就像一枚精致的木偶, 倘若關節處的機關受到損壞,需要拆下部件重新整理修繕。

可如今的他已漸漸不再需要這個過程。

第一次與燕人交戰, 身中十五處刀傷,三處箭傷,手腕骨折, 兩根肋骨斷裂,他泡在藥浴桶中,花去二十一天,方才徹底痊愈;

雪穀之戰,他被埋在積雪之下三日, 身中五刀,右臂折斷、左腿腳筋被挑,這一次痊愈,他花了十五天;

定風城下,身中四十三箭,以重傷之軀深入敵陣,五臟六腑無一完整,傷勢遠勝從前,他卻隻用了七天便從昏睡中醒來,十天,即可下床行走。

縱然金針封頂為他保下了最後一絲生息,可每次瀕死之後再睜開雙眼,他都能察覺到,自己身上屬於“人”的那部分存在,正在逐漸地褪去。

而他的身體,也向著古籍所言,“刀槍難入,傷可自愈,血治百毒,萬邪不侵”的——無情無愛,一心嗜殺的兵人,不可逆地發生著變化。

魏崢至今仍沒有派人取出他頭頂那枚金針,或許另有打算,或許隻是為了他與趙明月成親之時,尚且是個叫人看不出破綻來的“正常人”。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這枚金針的效力,已經在衰退中。

他其實,早就已經死在了朝華宮中,一劍穿心的那一日。

如今的每一日,都不過是在向天借命,苟且偷生罷了。

魏棄擁著懷中人,雙臂漸漸收攏。

他的心臟亦因這動作而被擠壓著,傷口不住往下淌血。空氣中彌漫著撲鼻的腥味,可他似渾然不覺,這痛意反倒讓他在無邊的孤寂中,尋得一絲久違的真實感。

就如他懷中擁抱著的,有體溫、有心跳、淩亂呼吸著的謝沉沉一樣。

他已經……後悔了。

後悔那一天想過與她一起去死。

後悔自己竟然想過,要她陪著他一起死。

這樣活生生的心跳,若是死後,就像自己胸腔中那顆不會跳動的心一樣,冰冷而無趣了吧?

他想要她像這樣有血有肉地活著,陪在尚且還能被稱為“人”的自己身邊。

倘若還能再奢侈一些的話,那他便希望,若是有一日,自己連人的本能也失去時,能夠控製自己——或者說,能夠陪伴在自己身邊,使用自己這把好用的“刀”的人,仍然還是謝沉沉。

用來殺人如砍瓜切菜是用。

用來真的砍瓜切菜,也是用。

好想……

他心裡的那個聲音不斷重複著。

好想,和你一起活下去啊。

讓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我能為你做什麼?”沉沉忽然問。

她靠在他的懷裡,起初幾乎要越出胸膛的躁動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平複下去。

她的手,亦輕覆在了扣住自己腰肢的那雙手上。

她問他:“不需要包紮傷口,不需要幫你洗掉那些臟衣裳,那,魏棄,你希望我幫你做什麼呢?”

“陪在我身邊。”他說。

“……”

“什麼都不用做,”他說,“活下去,以及,陪在我身邊。”

......

“但說真的——就、就這麼躺著,真的沒關係嗎?”

深夜。

沉沉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了半宿,終於還是睜開雙眼,側身望向躺在床外側、睡顏恬然的魏棄。

雖然閉著眼,可是她知道他沒有睡著。

真正睡著的時候,他的表情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同床共枕、”“老夫老妻”的某種默契使然,她就是有這樣篤定的自信。

果然,她甫一出聲,枕邊人長睫微顫,隨即,便緩緩掀起了眼簾。

“嗯?”卻是發出一聲疑惑的音節了。

“我的意思是,”沉沉隻好伸手,隔著一層中衣,輕按在他受傷的傷口上,那力氣小心翼翼,輕得幾乎如撫摸,“真的就這麼放任不管了?真的不會……流太多血,然後……”

“不會。”

“你就這麼傷著,能睡得著?”

“睡不著。”

“……”

“但是,方便想事。”魏棄言簡意賅地交代著。

傷在心脈的疼痛感,尤其是傷口扯動時的絞痛,都能讓他的腦子更加清醒。

回到上京已然數月。

這段時日,縱然他“大開殺戒”,毫不留情,可,被殺之人幾乎都無一戰之力。

已經很久沒人能傷到他——直到今天,那個突然出現的刺客趁他分神之際,一劍洞穿了他的胸口。

如果不是他的體質特殊,這一劍,興許能置他於死地。

且此人武功路數極為詭異,輕功了得,神出鬼沒。

究竟有幾分本事,他眼下與他交手不深,暫且難下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會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魏棄又一次閉上雙眼,陷入沉思之中。

一旁的沉沉,卻露出了個意料之中的、“你看果然吧”的表情。

滿臉黑線地半支起身來,她躡手躡腳爬起,想去外頭找瓶止血藥——當初魏棄險些喪命地宮,陸醫士恐他傷口崩裂,開出藥方之餘,也留下了不少的止血藥給她。她記得還沒用完。

隻可惜,她才一隻腳跨過某人的身體,手腕便被人攥住。

“……?”

她本就小心翼翼踮著腳尖。

被他中途一攔,更是重心不穩,手在半空中拚命撲騰了兩下——

最後,終是一屁股不偏不倚,坐在了離他傷口不過咫尺之距的……小腹上。

傷口淌血,他沒喊過一聲痛;

這麼結結實實、正中靶心的“一擊”,卻讓他頓時沒忍住、悶哼出聲。

沉沉連忙手腳並用地爬起,結果手沒個著力點,不小心一按——

“好了。”

“不動了。”

魏棄摟著她的後脖頸,把人按進懷裡,隨手扯過被子,將兩人一起裹得嚴嚴實實,“再動下去,流血流不死,可能得被‘秤砣’壓死。”

“……我哪有那麼重!”

沉沉在被子裡甕聲甕氣地爭辯,好不容易探出頭來,整個人扒在他肩上,仰起頭,剛好夠到他的下巴。

“我一點也不重啊!”她怒氣衝衝。

不過轉念一想,不重也不是什麼好事——她倒喜歡自己白白胖胖有福氣的樣子呢。

想到自己小時候那玉雪可愛、小團子般的討喜模樣,她的氣焰頓消,隻低聲咕噥道:“你是沒見過我小時候,那才叫小秤砣呢。我阿爹那麼高,都快扛不起來我了。”

魏棄說:“那就再長胖些,讓我瞧瞧你小時候的樣子。”

他輕撫著她披散的長發。

許久,忽又低聲道:“今日,我去見了阿史那金。這傷,便是在質子府中落下的。”

“阿、阿史那金?”沉沉一愣。

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印象,卻既不是那滿身珠寶玉石、肆意恣睢的九王子,也不是城牆樓上驚慌失色的小少年,而是定風城牢獄中,那隻衝著自己炸毛的“獅毛狗”。

他有一雙很漂亮的藍眼睛。

以及,一身改不掉的壞脾氣。

“哦……”於是她喃喃出聲,“他還好嗎?”

不會還和以前一樣動輒生氣、喊打喊殺吧?

“他的命尚有價值,引得不少蟲蠅聞風而來,暫時死不了。”

魏棄說:“但是,今天,這裡頭多出了一隻從沒出現過的——厲害的蟲子。”

沉沉聞言,臉色登時一變,“你的傷就是他……弄的?”

“嗯。”

“是什麼人?突厥人嗎?”

“也許是,”魏棄說,“我的藏書中,有樊齊昔日所贈、一百七十六部江湖劍法,但其中,並不包括他今日所使之劍。要麼,他並非大魏人士,要麼,他的劍法已遠在其之上。且他與突厥,必有千絲萬縷之聯係,不然,今日不會這麼湊巧地出現在質子府,且——一心隻為取我性命。”

平西王與王室聯姻的消息,早已散播出去。

在世人眼中,他便是平西王轄下二十萬趙家軍的下任統領。對於久受趙氏壓製的突厥人而言,則意味著,他也取代了重病不起的趙莽,成為了他們新的眼中釘,肉中刺。

“你……你看清他長什麼樣了麼?”沉沉突然問。

不知為何,她的心跳忽然跳得很快。

盯著頭頂床帳看了好一會兒,她又小聲問:“他,他穿的是紅衣麼?”

魏棄幾乎瞬間便明白過來她的意思。

“你懷疑那是你的兄長?”

“……”

沉沉沒想到他反應這般快,一時啞然。

沉默良久,方才從喉口擠出一句:“也許……是英恪吧。我也是猜的。因為,他是大魏人士,又……和突厥,關係緊密。我能想到的人裡,好像也隻有他了。”

“但也不止他,”魏棄說,“而且今日,那刺客穿的並不是紅衣。他臉上戴著麵具,更看不清楚容貌。”

那,便當作——不是他吧。沉沉想。

最好不是他。

她寧可他逃出追捕,此時此刻,已然逃到天涯海角去,而非繼續為突厥人所用,深入虎穴,與虎謀皮。

如此便好了。

想到這裡,她輕按著胸口,嘗試著長舒一口氣。

夜色之下,魏棄卻忽的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兩眼深若幽潭,不知在想些什麼。

等她回過神來,自己人已翻了個個兒,被人壓在身下,困於他雙臂之間。

而她第一反應,便是伸手推了推他肩膀。

“你……你傷還沒好呢!”沉沉哭笑不得,“在想什麼?我、我可不陪你玩了。”

是了。

她始終還把這回事當玩鬨呢。

說著就地一滾,滾向更裡側去,魏棄卻“追”上來,又一次把她擁於懷中。

“……芳娘。”

聲音壓低,竟猶如蠱惑一般,他與她耳語。

“給我生個孩子吧。長得像你的孩子,讓你舍不掉、拋不下的孩子。”

“誒?”

沉沉瞪大了眼睛:“……誒?”

孩子?

“當我留不下你的時候——還能讓你對我有所留戀的孩子,”他說,“我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

讓你無論如何也不舍得,時時刻刻記掛,哪怕身陷囹圄之中,仍然為他祈禱、望他平安的“家人”。

生來便與你有著斬不斷的紐帶,至少,在你的哥哥要對他舉起屠刀時,你會在二者之中,第一時間選擇撲向他、伸出雙手保護的……這樣的家人。

讓我嫉妒到幾乎想殺了他,又比任何人都想要擁有。

為了永遠將你留在我身邊——無論如何都要擁有的,這樣的家人。

“你不是問我,能做些什麼嗎?”

他說:“那就賜給我一個孩子吧。你的孩子。”

“……”她的呼吸沉重起來。

眼前一陣暈眩,想要伸手去按住他肆意妄為的手,卻渾身發軟,轉瞬便沒了力氣。

她隻聽見他如喃喃自語般響在耳邊的聲音,不斷地說著:“我想要流著你的血的孩子。”

如咒念,如祈禱,如惡鬼的低語。

“我想要你的孩子。”他說。

沉沉原本撐在他肩上、將人往外推的手臂,在意識到他埋首於自己頸側、低聲喘息中留下的濕熱,並非氣息,竟是啜泣中的熱淚氤氳之時,微微一僵。

而後,短暫的遲疑過後,便成了——環住他脖頸、一個輕輕的擁抱了。

她終於還是反手擁住了他。

任由他熱得發燙的呼吸,浸染了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到最後,已分不清是他的血,抑或……她的血,她的身體因疼痛而緊繃著,緊擁著他的雙臂不住收攏,眼角淚花如雨,被輕輕舔舐而去。

他的動作輕柔下來,好似細細品嘗那滴淚,嘴裡卻嘗到血腥的氣味——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用自己的血,來償還她的這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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