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齒交纏間,這血又被渡入了她蜜一般馥鬱芳香的唇中。
還不夠。
還不夠……
他想把自己的血與肉,筋與骨,都揉進她的身體裡。
好想和她成為永遠不分開的……
可是,隻有那孩子,隻有他……
從她的血肉中孕育而生,憑著一條生來斬不斷的紐帶,永遠不會被拋棄……
嫉妒。
憎惡。
幾乎沸騰的占有欲。
他腦海中嘈雜的聲音,一度蓋過了理智,眼底密密麻麻布滿血絲,身上斑斑點點,開滿瀲灩如斯、幾乎開至凋零而豔極的紅梅。
他突然,不想要這個孩子了。
不想要這個,生下來之後,一定會搶走她的目光,能夠在她的愛和關懷中美滿幸福地長大,擁有圓滿家庭,被保護,被寬待,被溺愛的孩子。
浪潮中的輕舟不再起伏,隨潮落平息而低喘著,他兩手撐在她頸側,俯視著眼前汗濕鬢發,滿麵潮紅的少女。
他的妻子。
隻屬於他的,他的妻子。
生同衾,死同穴……和他一生都在一起的,他的妻子。
為什麼要有一個多餘的孩子呢?
還是——
“魏棄。”
黑暗中,卻有一個沙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似是終於緩過勁來,她掀起眼簾,一雙澄澈的,晶瑩剔透的,仿佛藏著破碎星子般的雙眸,眼底映出的,卻是如厲鬼般不死不休糾纏著她的……身影。
魏棄一怔。
是真的怔住——他盯著她眼底,那個狂熱的、通體沐血般赤紅一片的、索命惡鬼般,瘋魔的自己,忽然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失控了。
他在她的麵前,失控了。
那些滿目荒唐、青紫的痕跡都是他所留下。
他太過用力,以至於,真的要將她揉入骨血一般。
她幾乎要碎在他的掌心,卻還是用那麼溫柔的,平靜的,有些無奈,卻並沒有任何厭惡的眼神看著他。
他……
這就是現在的他麼?
“什麼叫……我的孩子啊。”他聽見她說。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我和你的孩子啊。
那是連接著我與你的,用我和你,共同的愛澆灌長大的,傾注著我與你,共同的心血的——我們的孩子。
她累極了。
汗與淚滴入鬢發,濕透枕巾,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在一瞬之間被抽離乾淨。但,她仍是吃力地伸出手來,用手掌輕捧住他蒼白的臉頰。
“好罷,你說的話……我答應你,”她說,“但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做一個,好父親啊。”
【若有紅塵在心中,臨事何須叩聖靈。】
願這個流淌著你我血脈的孩子,能渡你於萬丈苦海之中。
願你的雙眼,有一日,亦能得見紅塵俗世,繁花似錦。
願他能教會你,生命何其可貴,不能自輕自賤,亦不能——作踐他人。
“答應我。”她說。
大顆大顆的眼淚,這一刻,突然從他眼中滾落。
青筋遍布臉頰到脖頸的每一寸肌膚,他似乎強忍著莫大的痛苦,以至於無法忍受,如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來,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不斷地、不斷地、哭不完的淚水從他臉頰滾落。
八歲那年,在暗室中死去的少年,如今在他身體中,靜靜睜開了雙眼。
多……幸福啊。
充盈著心底的,幾乎要將心臟撐得鼓脹破裂開的,那樣的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
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這一生中唯一一個,會用這樣的目光凝視著他,讓他心甘情願,為青石磚木,供她踐踏而過;做飛禽走獸,任她驅使的——他的欲念與渴望,他的生息——
與“故鄉”。
他俯下身去,向她渡去綿長的親吻,他在痛苦與極樂中,與她真正融為一體。
“我,答應你。”他說。
*
平西王府。
趙明月盯著手中那碗濃黑的藥湯。
水波飄蕩,倒映出她烏沉沉的一雙眼。眸光閃爍,晦澀不定。
她仿佛入定一般,站在趙莽屋外,直將滾燙的一碗湯藥等到徹底冷透,始終一動不動。
直至裡間傳來一道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趙韜?”
她終於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
“阿爹,”一門之隔,少女聲色溫柔,“藥已熬好了。我有話同阿爹說,便搶了趙韜的活兒,來給阿爹送藥了。”
“進來吧。”
話音落地,她推門走進屋中。
病榻之上,趙莽已然瘦得脫相,形銷骨立。這段時日以來,他整日昏睡,到最後,幾乎連起身都需要攙扶,再沒了昔日橫刀立馬、勇冠三軍的威風,相反,如同行將就木的老翁一般——隻如他所言、用眼前續命的湯藥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等著那場聯姻的塵埃落定,方能安心咽氣。
他隻剩了最後一□□氣。
而這,也是他與魏崢這對宿敵,難得達成共識的最後約定。
否則,他若身死,趙家服孝三年,如何容得下一門大喜的婚事?
趙莽的眼珠遲鈍地轉動著,看向床榻前、顯然消瘦許多,難掩憔悴的女兒。
這一刻,身為父親的心疼,終是戰勝了他作為平西王、作為趙家軍統領的責任。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想如舊時那般,輕撫女兒嬌弱的麵龐。
“阿蠻,”他說,“你受苦了,咳、咳……爹知道,你受苦了。但是,這是唯一的法子了。你嫁給他,他不會殺你,他容得下你……”
趙明月垂眸不語。
“你們夫妻相稱,卻有比夫妻更深的……”
“夠了。”
她臉色一白,倏然揚高聲音打斷他:“我不想聽這些,我已經聽夠了。”
那天晚上,生死一線的時候,不得不苟且偷生求人垂憐的時候,她已經聽夠了。
什麼不得已的理由,什麼能保全性命的借口,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她的人生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證據。
她將藥碗擱在床頭,默不作聲地攙扶趙莽起身,隨即,將那碗濃黑的藥湯遞到他的嘴邊。
“阿蠻。”趙莽卻沒有喝。
他仍是不忍地看向她,低聲說著:“你還是不原諒爹麼?爹知道,你鐘意三郎,可是那三郎並非良配,你看看,直至如今,他始終未曾上門求見,對你的處境……無動於衷,這還不能明示他的心麼?他若是真的對你有意……咳、咳咳!咳!若是真的,想娶你為正妻,豈能坐視不管?”
趙明月眼神低垂,捧著藥碗的手微微發抖。
“阿蠻——”
趙莽兩眼滿是痛心:“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鐘情於一個並不屬意於你的男子?
何必在通天大道與明眼可見不會開闊的路中,執意選擇後者。
為什麼,直到如今,你還是始終長不大呢?
他的話裡有太多無法言明的不解與不爭。
“我知道。”趙明月卻忽的低聲道。
“……”
“我都知道。”
她說:“我知道他不曾真正鐘情於我,我也知道,他也許並不是我的良配,可是那又如何?鐘情又有什麼用?若說鐘情,七郎待我真心可鑒,你又看得上麼?說到底,真情也好,良配也罷,都不過是借口。從前,你是稱霸一方的遼西王,我想嫁給誰,你不曾管我,任我去選;如今,你虎落平陽,處處受阻,便惦記起了我的婚事,拿我做馬前卒,當貢品了!你早就忘了曾經答應過我的事……你何嘗想過我的感受?你與那無情無義的三郎有何分彆!”
她秀美的麵龐漸漸崩裂,幾乎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我知三郎不喜我,可你以為,我又有多鐘情於他?!我不過是看上了他未來登頂帝位,劍指九州的底氣,所以將全數身家押寶於他!我苦心籌謀十餘年,我處處順著他,討好他……因為我再也不要屈於人下,再也不要回到那個肮臟汙穢的地方,我要證明給那個女人看——!”
【生得這樣漂亮的一張臉,日後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我們的女兒,這是,我們的女兒,王爺,您看……她的眼睛多像您呀……】
“我要證明給那個女人看,最卑賤的血脈,也能成為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妓/女的女兒,也能母儀天下,有朝一日,我會把所有看不起我、輕賤於我、把我當棋子玩物的人——都踩在腳下……!”
聲音揚高到怒不可遏的瞬間。
袖中寒光乍現。
她抽出那把、早已磨得無比鋒利、讓她日夜不得安寢的匕首,對準榻上男人——她的父親的胸膛,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捅了下去!
溫熱的血濺了滿臉,她的淚水同樣落了滿臉。
就在這血與淚融成的瑰豔的“畫”中,她的眉眼,終於與多年前,那個被趙莽一劍刺死在床榻上的女人重合。
“阿爹,你已經老了,”她說,“人活著,就是要服老的。”
“沒有人有資格,把我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再輕易地從我手中奪走。”
“我不是你手裡的棋子,我是你的女兒,是趙家唯一的血脈,也是趙家軍……下一任的統領。”
“到那時,會有無數男人趨之若鶩,供我挑選。一個魏棄算得了什麼?”
“我,才沒有你這麼窩囊廢的父親。”
她淚流滿麵,卻執著地將手中匕首鑽得更深,更深。
趙莽臨死前瞪大到極限、幾乎落出眼眶的雙眼,在此後的許多年,在她無數次午夜夢回中,始終糾纏她不放。
可她沒有絲毫猶豫。
直至那匕首“噗呲”一聲,透過皮肉,最終,穿過他的身體。徹底刺穿了他的心。
“阿……蠻……”
他的眼淚到這時,方才終於流了下來。
沿著衰殘的臉龐,滴落到暴出青筋的肢體,他的右手已然高高揚起,隻需一掌——一掌,光是掌風,他四十年的深厚內力,足夠將眼前的女子劈斃於掌下。
可他看到的……怎會是女子呢?
分明,是一個女孩啊。
一個抱著他咿呀嬉笑、總有說不完的話的女孩;
一個受了委屈抱著他的腿嚎啕大哭、在他為她出氣之後,又立刻破涕為笑的女孩;
一個牽著他長滿老繭的大手,在遼西的大雪之中,一步一個腳印走遠的——他的女兒。
他把這一生給過顧離之後,剩餘的,為數不多卻是所有的愛,所有的關懷,都給了她。
他用他的所有,嬌慣著,溺愛著……是他,親手讓她變成了眼前這幅模樣。
“阿……蠻。”
他的眼淚,又豈止是因為不甘與不忿啊。
他的女兒,如今,親手殺了他。
未來的幾十年,她要如何麵對這噩夢般的一刻?
趙莽的喉□□發出一陣暴怒而淒厲的嘶吼。
他忽的摸出枕下一把同樣刀鞘的匕首,而後,亮出刀刃,對準自己的咽喉——
鮮血四濺。
身首,分離。
這是何等的力氣,又是何等的決心?
他分明可以殺了她的……!
一顆眼淚沿著少女的眼眶滾落。
她張開嘴唇,發出“啊”的一聲,短促而尖銳,如幼獸的哀鳴。
而後,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她抱著自己的頭蹲下身去。
藥碗被撞翻,“當啷”落地,徒留一片狼藉。
她癡癡看著那片濃黑的汙漬。
那本是她為他準備的麻藥。
喝下去,便不會那麼痛了,喝下去,他便不會……
【阿蠻,你可知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是……有這——麼大的夜明珠!】
【不對。】
【那,是阿爹的寶刀!不管多凶惡的壞人,都逃不過爹爹的手心!】
【不對,都不對。】
男人將懷中的女孩高高舉起,朗聲大笑起來。
【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是阿蠻的眼淚。阿蠻若是哭了,夜明珠也好,寶刀也罷,爹爹都會毫不猶豫地拿來給你呀!】
【所以,阿蠻不要哭了,爹爹陪你騎大馬好不好?】
“阿爹——!”
終於,她淒厲地哭喊出聲。
可是這一次,再沒有人會愛憐地輕撫她的臉龐,喚她一聲阿蠻了。
她,終於走在了,與父親背道而馳的路上。
而這,正是一條無法回頭、無法後悔的路。
院中屍體橫陳,趙韜口吐鮮血,望向屋中明滅燈火,無力地伸出手去——
身後,一襲紅衣卻飄然而至。
“原來,還有一隻老鼠。”他的聲音如水溫柔,毫無殺意。
趙韜的頭顱卻頃刻間滾落在地,死不瞑目。滴著血的劍刃被人悠然舉起,耐心而細致地,一點一點拭去血跡。
他同樣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燈火通明的屋中。
“平西王已死,”話音似笑似歎,眼角淚痣瀲灩生光,“看來,這大魏,確實要迎來一番改天換地之兆了。”